航线
一九二六年我进入拉泰科雷公司①工作,当时我还是一名年轻的飞行员。这家公司是最早开通图卢兹飞达喀尔航线的航空公司,后来邮政航空公司与法国航空公司也相继开通这条航线。刚入行的新人在上飞机实际操作之前都要先见习一段时期,这回轮到了我。大家都期待着能够早日驾驶飞机,这也让人觉得见习期格外难熬。这段时间每天要做的就是在图卢兹与佩皮尼昂之间往返试飞,再就是在冰冷的机库一角听气象课,非常无聊。最大的收获就是我们了解到了西班牙山岭的复杂,对飞行员来说简直是个噩梦,这也更加剧了我们对老飞行员的崇敬之情。
老飞行员们大多性情**,说话简短有力,偶尔还会给新手提出一些飞行建议。不过,他们脸上总是带着一股傲慢的神情,这在新学员看来都非常酷。我们经常在餐厅碰到他们,总有人试图从他们口中套出点什么话来。尤其是雨天里返航晚点的老飞行员,他们刚从阿利坎特或卡萨布兰卡飞回,但是人们仿佛觉得他们刚刚摆脱了死神的纠缠。他们身上的皮外套早已被雨水淋湿,一边走路一边简短地回答着关于路上情况的探问。这些回答同外面的狂风暴雨一起会给人一种幻觉:到处遍布着突兀的山峰和能轻而易举卷起一棵大树的涡流,暗流、陷阱无处不在,时而会有闪电在山顶闪过,峡谷的入口处守着一条乌龙。
这种幻境更让我们对老飞行员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他们也有出意外的时候。有的老飞行员出发后就再也没回来。学员们照样崇敬他们,其中更多的是对死者的缅怀。
我曾经鼓起勇气去问一位雨天里返航的老飞行员,他叫比利。当时他坐在我们中间吃饭,低着头,两眼盯着面前的食物,一言不发。看得出来,他累坏了。恶劣的天气让整条航线都处在一片混沌当中,飞行员的眼睛仿佛成了摆设,什么都看不清楚。所有的高山仿佛长了腿一般,四处乱动,就像是暴风雨中在甲板上滚来滚去的炮筒,飞行员只能凭着感觉小心翼翼地躲着它们。我再三犹豫,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去问他这次航行怎么样。他皱着眉头,看着自己面前盘子中的食物,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见我说话,也可能是正在回忆刚刚结束的这次航行。遇到极端恶劣天气的时候,如果驾驶的是敞盖飞机,飞行员不得不把身子探出风挡才能看清前面。那时,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嗡嗡的轰鸣声会在耳朵中停留很长一段时间。比利慢慢地抬起头,好像我刚才的问题现在才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是在蔑视自己刚刚经历过的危险。他平时不怎么笑,这阵爽朗的笑声让他看上去不再那么疲惫。笑完之后,他继续埋头吃饭,没有说一句话。当时餐厅中正在吃饭的大多是下班后的小公务员,他们浑浑噩噩地过完了一天,此时正在一边吃饭一边恢复体力。这几声爽朗的笑声仿佛点亮了昏暗的餐厅,让我觉得眼前这位身体粗壮的飞行员非常高贵,普通的外表下有一颗傲视天下的心。比利后来在科比耶尔山脉遇难。
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一天晚上经理把我叫进到他的办公室。他只对我说了几个字:
“明天准备出发。”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站在那里,等他让我离开。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想什么问题,最后他说:“规章制度你应该都知道吧?”
那个年代的飞机发动机简直就像一个噩梦,经常会在高空中失控,并且事先没有一点儿先兆。只听一阵嘈杂刺耳的声音传来,你突然就被抛弃在了半空中,只能任凭飞机向地表滑落。这个时候你就知道西班牙那遍布山石的地表有多恐怖了。由于这种事情当时很多,所以我们经常会指着一架飞机说:“要是发动机坏了,这架飞机,一会儿就报废了。”飞机报废了可以换新的,可是上面的飞行员就遭殃了。所以公司严禁在山区高空的云层里穿行,否则的话一旦飞机的发动机出现故障,飞机很容易因为能见度太低撞向山峰。
违反这条规定的飞行员将受到最严厉的处分。所以,那天晚上经理又把这条规定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像是说给我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西班牙上空的云海非常美丽,单靠指南针在其中飞行确实很洒脱,但是……”接下来,声音变得更缓慢,仿佛随时要咽气一样,“……但是你要记住:云海下面……是永恒。”
我极力去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混沌的云层中钻出,眼前豁然开朗,整个世界以最原始、最单纯的面貌呈现在你面前。这种原始和单纯的感觉不过是一种幻象罢了。我想象着蓝色天空下的幻象,世界到处充满爱,没有战争,没有仇恨,也没有喧嚣,整个世界有的只是最原始的美好和单纯。混沌与清晰、现实与幻象的界限就是那层厚厚的云。
如果我不是飞行员就不会有这些感悟,看来任何景观都需要用一种特殊的身份去体会,否则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就像那些云,当地的山民也整天看得到,但是他们体会不到原始和单纯。
我得意地从办公室出来,高兴得就像是一个孩子。等天一亮,我就能开始我的航行了,把旅客和邮件运到非洲的目的地。高兴的同时我心中也有一种害怕,我开始对自己的准备产生了怀疑,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西班牙的备降场地不多,我真担心飞机在空中出了故障之后不知道该停哪里。我也曾经在地图上查过航线经过的区域,但是没有找到适合飞机迫降的地方。我当时的心情既洋洋得意又忐忑不安,最后我到了同伴基尧麦家中。这条航线基尧麦之前曾经飞过,我需要他的指点,还有那些经验和教训。我相信它们能帮助我翱翔在西班牙的上空。
我一进他的房间,他就兴奋地迎了上来:“你明天驾机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怎么样,高兴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壁橱中拿出酒和杯子,酒是波尔图酒,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容,“喝点酒庆祝一下。明天一定会很顺利的,你等着瞧吧!”
基尧麦是位了不起的飞行员,后来他还创造了驾机横穿安第斯山脉和南大西洋的纪录。那天晚上他穿着衬衫,和蔼地笑着,只用几句话就树立起了我的信心。他说:“每一种困难在你碰到之前都已经有人领略过了,无论是暴风雨、暴风雪还是浓雾。你只要对自己说:‘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不过,我还是把地图在昏黄的灯光下摊开,请他和我重温一下这条航线。我静静地趴在他的身边,看着手下的地图,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天晚上基尧麦给我上了一堂终生难忘的地理课。在他口中,西班牙不是一个地区,而是一个朋友。山脉、河流、民风民俗这些都没讲。他跟我谈到瓜迪克斯城①只是为了告诉我城外的田边有三棵橙树:“它们非常重要,你在地图上将它们标出来,小心提防……”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在三棵树的位置做上了醒目的标记,看上去比内华达山脉还要显眼。他跟我提洛尔卡②只是为了告诉我那附近有一个农庄,以及农庄住着一对夫妇。尽管相距一千五百公里,但是从基尧麦的口气中可以看得出,这对夫妇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们的家就在山坡上,只要有人需要救援,他们就会提供帮助。
基尧麦给我上的地理课中充斥着这样的细节,我估计在这方面没有哪位地理学家能比得上他。地理学家不会在细节上浪费时间,比如说地理学家只会关注埃布罗河,因为它哺育了好几个大城市;而基尧麦让我牢记的却是位于莫特里尔西部的一条溪水。这条小溪隐藏在草丛中,小得不能再小。不要说几座城市了,可能连一棵树都没哺育过。在基尧麦眼中它同样重要:“你需要在地图上把它标记下来,别看不起这样的小河,他们把停机场变得很危险……”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潺潺的流水,青蛙在河畔的浅水中呱呱乱叫,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条小河却危机四伏。我仿佛能看到它在两千公里外的停机场边窥视着我,千万不能给它机会,否则它一定会将飞机连同上面的人一起毁灭。
危险的不止是小河,还有躲在山坡上的绵羊,它们专门等着你犯错误。基尧麦轻声地跟我说:“那些绵羊会以为你侵犯了它们的领地,或者只是想表达对你的友好。当你以为前面的草地很静谧的时候,这些绵羊会突然冲出来,给你一个惊喜。这些绵羊大约有几十只吧,冲着你的飞机轮子就冲了过来,让你措手不及……”我对基尧麦口中的这些危险既感到好笑又感到惊讶。
随着时间的过去,我的地图上的西班牙被标满了标记,仿佛成了一个童话世界。我把基尧麦提示的三棵橙树、农庄、小河和几十头羊都在地图上标记了出来,还把紧急关头可以避难的场所在地图上的位置都标上了十字。
我从基尧麦的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外面非常冷,我觉得自己应该走一走。心中揣着一个秘密让我感觉格外自豪,尤其是旁边有陌生人路过的时候。仿佛我就是降临在他们中间的救世主,而他们并没有认出我。黎明时分我就会将这些凡人的烦恼同邮包一起放飞到空中,我将亲手放飞他们的希望。我对这些路人的意义他们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此刻,仿佛只有我知道未来的命运,我也因此心潮澎湃。我竖起了衣领,迈着坚毅的步伐走了回去。
除了飞行员没人能体会到黑夜传递出的信息。天上的星星正在一颗颗地消失,说明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积聚。它们将会伴随着我的初航,与我殊死搏斗。路人们只是匆匆地看着眼前的路,只有我紧盯着天空,只有我知道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过没关系,基尧麦已经把敌人所有的排兵布阵告诉了我。
我感受到了一种召唤,自己仿佛是一位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士。此时,任何东西都**不了我。就像一个孩子站在摆满圣诞礼物的橱窗外,对里面所有的礼物都不动心,他的心在别处。这种超然和洒脱让我对自己非常自豪。什么圣诞礼物、水晶饰品、书籍、彩灯,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心早已经飞入了空中,飞入了迷蒙的云层,沉浸在飞行员的战斗中。
凌晨三点有人喊我,我一下子就醒了。打开百叶窗,外面果然下着雨,和我想的一样。我机械性地穿着衣服,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个小时之后我来到了楼下的人行道。以前经常见老飞行员在这里等公司的班车,没想到今天也轮到了我。雨中的人行道上有一些积水,反射着远处的灯光。我的心情很沉重,坐在小行李箱上陷入了沉思。我想象着在我之前的那些飞行员,他们是否也曾经像我一样,心情沉重地忍受着等待。伴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哐当声,老式的班车来了。上车之后在长板凳上找了一个位置便坐了下去,周围都是在海关和政府机构工作的公务员。这是以前多么渴望的一件事啊!而现在却没有丝毫的兴奋。封闭的车厢中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再就是公务员身上发出的那种死气沉沉的办公室气息,在这样的办公室待下去早晚会发疯的。班车每五百米停一次,不时会上来一位公务员。从他们的穿着看,有的是秘书,有的是海关职员,还有督察员。刚上来的人一边找位子,一边和熟人打招呼,那些已经睡着的人嘟囔着答复着别人的问候。很快大家都又打起盹儿来。车子行驶在图卢兹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闪过。机场越来越近,我感觉自己一旦从这辆车上走下去,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那种我以前崇敬的人。
这种场景无数次上演过:在黎明的班车上,一位飞行员突然感觉自己变得非常重要,不再是被督察员呵斥的小人物,一跃成为西班牙与非洲邮航班机的机长。再过三个小时,他将在闪电中迎接奥斯皮塔莱①巨龙的挑战;再过四个小时,他已经把巨龙抛在了身后,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兴趣决定航线。可以选择绕行走海路,也可以选择直接穿越阿尔科伊②地区的崇山峻岭;无论是风暴、海洋,还是高山,他总得选择一个对手。
图卢兹的冬日格外寒冷,每个黎明都是那么相似。飞行员们混杂在人群中,只有他们知道自己即将主宰命运。五个小时之后,他们会在阿利坎特上空减速,让飞机缓缓地停落在当地阳光明媚的夏季里。刚刚经历过的暴风雨和冬日的寒冷此时早已被抛在了脑后。
老式班车上的座位很硬,坐在上面很不舒服。这种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就像飞行员这个工作一样,既快乐又艰辛。一边是淳朴的快乐,一边是冷硬的现实。三年后我就是在这辆车上听到了勒凯利飞机失事的消息。他没有战胜恶劣天气,可能是在白天,也可能是黑夜,永久地消失在了这条航线上,像之前消失的几百名飞行员一样。
当时也是凌晨三点,那时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冷硬的车座,正在打盹儿。经理的声音打破了车上的宁静,他抬高嗓门对督察员说:“卡萨布兰卡传来消息,勒凯利昨晚没有在那里着陆。”
“啊!”督察员显得很惊讶,“怎么回事?”
这个消息就像是一根大棒,把他从梦中击醒。他揉了一下脸,好让自己快速走出梦境,又关切地问道:“他没有着陆是不是半路返航了?”
车厢深处传来一句简单的答复:“没有。”我们期待着更详细的信息,但是什么也没等到。几秒钟之后我们知道这已经是最详细的信息了。“没有”就是勒凯利最后的命运,他没有在卡萨布兰卡着陆,也没有返航,他永远消失了。
在我第一次航行的那个黎明,我透过班车的玻璃打量着外面的路灯、路上的石子和水洼,心中越发的忐忑不安。心想自己的第一次航行就遇到这么个糟糕天气,真是倒霉。我无处排遣心中的不安,便向督察员搭话:“天气还会变得更坏吗?”他对这个问题显然是不太感兴趣,瞥了一眼车外。老半天才说:“谁也说不准。”我在脑子中默默搜索着学过的气象知识和老飞行员的指点,努力回忆着怎样辨别天气是否会好转。昨天晚上基尧麦用轻松的笑容蔑视着坏天气,但那并不是说它们不可怕。我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航线上的每一寸土地,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要了解,要不然,碰上暴风雨就完了!”老飞行员们从不抱怨恶劣天气给自己带来的危险,他们要保持住自己的威信。只是有时候他们会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打量新飞行员,一边打量一边摇头,仿佛是为他们的年轻和幼稚感到惋惜。
多少人在最后一次乘坐过这趟班车之后就永远消失了?六十个还是八十个?同样是雨夜的凌晨,同一辆车,同一个司机,这样的场景一次次上演。我抬头四处看了一下,昏暗的车厢里面只有几个一闪一闪的亮点。那是有人在抽烟,抽烟人的大脑也像忽明忽暗的烟蒂一样思考着。抽烟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职员,他们也有更多的心事。他们经常不经意间知道自己早上见过的飞行员已经失踪了,这种事情谁也记不清发生了多少次。
他们经常低声交谈,我偶尔会听到一些。内容无非就是家中的琐事,也有时候会谈到疾病和钱财。从他们的交谈中你可以体会到他们的生活,他们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座隐形的监狱中,四周是牢不可摧的高墙。你还能从这些交谈中体会到什么叫命运,什么叫现实。
这些老公务员们像是一头头困兽,冲不破无形的牢笼,对现实无能为力。最后,他们干脆把所有的缝隙都堵死,不让一点儿光进来。他们把自己变成一群白蚁,生活在黑暗中,黑暗让他们感到安静。他们放弃了思考,不再去想一些大事和没有答案的问题,甚至不再去想自己人类的境况,这些对于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小资产阶级,不会越过规矩半步,尽管是繁文缛节他们也不会触犯任何一条。他们以前可能想过要做音乐家、天文学家或者诗人,可是现在呢?他们已经把这些想法统统抛弃,用一道围墙把自己隔离开来。
我不再抱怨可能遇到的暴风雨,最起码它能让我清醒的认识自己,飞行员的魅力就在于此。我要勇敢地去同那些闪着雷电的山峰和镇守峡谷的乌龙搏斗,打败它们之后我就可以选择自己的航线,在晴朗的星空下自由翱翔。
对于飞行员来说,暴风雨就像是一场洗礼。洗礼之后,通常飞机都会平安无事。我们会从高高的空中精准地降到自己的目的地,就像专业的潜水员能达到自己想去的那片水域一样。今天的航行已经截然不同,人们在这一领域投入了大量的研究和探索。无论是飞行员、机械师还是报务员,都不再觉得自己从事的是一项危险的行业。他们的工作场所全部搬进了实验室,就连飞行员的驾驶舱也是一个实验室。人们只需根据仪表上显示的数据就能驾驶飞机,不用再去关注前方的情况,更不可能再把身子探到窗外去看路。飞行员在航行中随时随地地向报务员发回数据,机械师根据报务员提供的数据在地图上标出航行的路线,下次飞机就会按照这条路线去飞。这条航线会经过不断地修改完善,变得越来越精确。
报务员在地面监控站里随时接受飞行员的信息,然后把它们记到工作本上:“零时四十分。航向二百三十度。机上一切正常。”
现如今就是这样,马达的声音仍旧充斥着机舱,但是那些仪表盘让机组人员感觉不到自己在飞行。就像是变魔术一样,飞机轻而易举的就飞行到了几千公里之外,这中间需要的只是时间和等待。仪表盘上的指针会带大家到达一个个中途站,最后是终点。
不过也不是每次都万无一失,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快要到达中途站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偏离了航线。自己一下子就慌了,因为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偏向了哪里,不知道自己多飞了多少冤枉路,不知道飞机上的汽油够不够返航用,你的第一反应就是认为自己死定了。
这种感觉迈尔莫兹也曾经有过,那是他首次驾驶水上飞机穿越南大西洋的时候。在一个黄昏,他飞到了托托努尔①区域。几条龙卷风卷起水柱,在他面前形成了一堵水墙。没过多久天就黑了,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得飞入云层。也由此展开了一段奇幻之旅。
海面上是龙卷风卷起的水柱,云层中情况也不妙。暴风雨已经在云层中酝酿而成,并且与水柱的顶端相连,组成了一张奇怪的网。不过云层并不是那么严实,几个缺口中射下几道月光。这些月光有的投在水柱上,有的射在海面上。海面看上去像是一块青石板,冰冷而又**。迈尔莫兹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前进。眼前的景象像是一片残垣断壁的废墟,尤其是那几根水柱,让他想起了神庙。他驾驶着飞机顺着有光的地方飞,小心翼翼地绕过一根根水柱。在经过惊心动魄的四个小时飞行之后,他终于飞出了这片区域,投入了晴朗星空的怀抱。直到此时,迈尔莫兹才发现他紧张得要命,刚才的危险情形竟然让他忘记了害怕。
这种突然意识到自己就站在世界边缘的感觉令人难忘。有一次我在撒哈拉沙漠上空飞行,当时夜色正浓,我们根据中转站发来的无线电定向数据前行。当时我边上是报务员内里,我们俩真是一对难兄难弟。因为中途站发来的数据是错误的,所以我们偏离了航向。我从飞机上透过浓雾往下看的时候居然看到了海水,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掉转机头,按原路返回。之后才觉得心慌,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偏出了多远,也不知道飞机上的汽油够不够用。就算是飞到了陆地上,搜索中途站停靠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这时天上开始浓云密布,月亮已经看不清楚,像是快熄灭的炭火被表面那层灰白的炭灰遮住。我们此时的眼睛和瞎子的眼睛没有什么区别,起不了任何作用。高空云层中飞行,再加上浓雾,我们的飞机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上帝还没有创造出光,除了云和雾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们就这样迷茫地飞着,真想把它停在半空中自己下去探探路。
我们试图让中转站给我们提供消息,以便知道自己的方位。结果令人沮丧,中转站无法捕捉我们发出的信号的具体位置,只是对我们说:“方位不明……方位不明……”
就在我们感到绝望的时候,前方传来了希望,类似于灯光的东西在飞机左前方远处闪了一下。我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撒哈拉沙漠到了夜晚一片漆黑,只有中途站的导航灯会亮。内里也十分高兴,甚至还唱起了小曲。可是这个亮光在闪了几下之后便消失了,原来那是一颗星星。当它落到地平线上的时候正好处于云层和雾气中间,所以能看得到,几分钟之后便沉入了地平线。
这种星星再三出现,我们每次都抱着希望朝这些亮光飞去。如果有亮光不闪也不灭,内里就会往锡兹内罗斯的中途站发信息:“看见亮光,熄灭你们的导航灯,再闪三次。”中途站那边照他说的把导航灯熄灭,然后再闪三次。可是我们面前的那个亮光岿然不动,看来也不过是一颗星星而已。
虽然汽油即将耗尽,但是我们并没有放弃。每次有亮光我们都会猛扑过去,并把它幻想成中途站的导航灯。我们幻想着奇迹出现,在耗尽汽油前最后一刻安全着陆。然而奇迹没有出现,我们不得不在星星中来回辗转。
尽管大地就在下面,地球就在下面,但是我们还是感觉自己迷失在宇宙中。到处都是星球,我们想要寻找其中一颗,唯一适合我们生存,有我们家园与亲人的那一颗。茫茫太空,数不清的星星让我们的寻找变得格外艰难。
尽管眼前的情况万分危急,我的大脑还是开起了小差。我在想我们寻找的这颗星球到底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可能是因为紧张,也可能是到了原本该吃饭的时间,我觉得胃里很空,这让我想起了卡萨布兰卡的羊角面包。我开始幻想我和内里找到了中途站,加满了油飞向卡萨布兰卡,并在凌晨到达。这个季节卡萨布兰卡的清晨非常凉爽,我们会在城里找到一家刚刚开门的小酒馆坐下来大吃一顿。这一夜的经历让人身心疲惫,我们一边进食一边交谈。羊角面包还有牛奶咖啡会缓解我们的胃和疲惫,我会把它当做是战胜困难得到的奖赏。与死神擦肩而过并最终取得胜利的感觉很奇妙,也很简单,就像老妇心中的上帝可能只是一张圣像、一枚圣章而已。我对重生的感悟只是一杯掺了牛奶的咖啡,浓郁芳香,从中感受到的是宁静的庄园,质朴的人们以及脚下的大地。这就是这颗星球能够给我们带来的东西,也是值得我们留恋的地方。
但是我们仿佛离这颗星球越来越远,离牛奶越来越远,离咖啡越来越远,离庄园越来越远,离大地越来越远。
突然内里用拳头打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能从这一拳中感受到一种兴奋。我看到他手中递过来的一张纸条上写道:“一切顺利,地面上传来一个好消息……”我想这就是他的拳头带有一种兴奋的原因。我很激动,觉得自己受到了上天的眷顾。
原来是我们收到了一份电报。电报是前天晚上发的,当时我们正从卡萨布兰卡起飞。也就是说我们收到了一份本应该在两天之前收到的电报。我们迷失了航向,周围被云层和雾气包围,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竟然收到了一份晚点的电报,让人觉得有点哭笑不得。我看了一下这份电报,是国家代表从卡萨布兰卡的机场发来的。上面写道:“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我必须要求巴黎方面对你进行处罚,因为你在卡萨布兰卡的机场起飞的时候,飞机离机库太近了,这将非常危险。”他说的没错,我起飞前转了一个弯,飞机离机库确实特别近;这个代表之所以会发电报来通知我将受到处罚,是因为他太生气了,这也说明他对工作非常负责。要是他在地面上教训我,我肯定会低下头认真听取。但是,现在外面是迷雾,迷雾下面就是大海,远处还不时会有星星放出迷惑的光亮,这种生死攸关,随时可能机毁人亡的时候竟然指责我飞机开得离机库太近,这与我们当前的境遇太不协调了。我们此时已经够累了,可以说是身心疲惫。飞机的命运、邮件的命运还有我们自己的命运现在都命悬一线,而现在还要忍受别人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抱怨。不过我们并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很痛快,现在没有人能管得了我们。只是,那个给我挑毛病的下士,难道没有从我们的袖章上发现我们是上尉吗?这封电报就像是一个玩笑,当时我们正从大熊星座飞向人马座,正在努力地辨别月亮的方位。
当我们在天上飞的时候,我们唯一需要来自地面的帮助就是给出精确的导航数据。但是我们这一次竟然收到了一个错误的数据,看来没有什么是完全可靠的。内里用笔写给我看:“这帮混蛋就会背后告状,需要他们指明方向的时候就找不到他们踪影了……”我想其中的“这帮混蛋”包括了地面上的所有人和政府部门,议会、参议员以及海军。甚至连国王都在其中。我调整航向飞向水星,这个时候我把刚才那封电报又读了一遍。
最后的期限快要到来了。我们已经不再打算飞往锡兹内罗斯,只求能在汽油耗尽前飞到海岸线。那样的话,至少还能迫降,要是坠入海中的话那就坏了。我们此刻的麻烦是:刚才饥不择食地朝一些星星乱飞一通,我们把它们误认为是导航灯,现在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窗外浓浓的雾气,再加上漆黑的夜晚,要想平安着陆已经基本上不可能。
当时我已经把形势看得很透了。内里终于同地面上取得了联系,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道:“锡兹内罗斯发来指示方位数据:疑为两百一十六度……”这条消息要是一个小时之前收到的话或许还有用,现在我只能耸耸肩表示无奈。现在终于确定了锡兹内罗斯的准确方位,就在我们的左前方。但是,我们不能保证汽油够用,可能还没有飞到我们就得坠海了。我同内里都认为现在再朝锡兹内罗斯飞已经太晚了,我们的汽油只能再飞一个小时,我们最迫切的是尽快飞到海岸线。内里只好答复地面:“汽油只能维持一个小时,不能飞向锡兹内罗斯,继续九十三度航行。”
刚才还一个都不见踪影的中途站,现在全部复活了。阿加迪尔、卡萨布兰卡和达喀尔的中途站纷纷向飞机上传来询问,再加上机舱中的轰鸣声,这让我与内里的交谈显得更困难。每个城市的机场都做好了迎接我们迫降的准备,机场场长和地面工作人员都严阵以待。此时我们那就好像一位病危的病人,而这些机场则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亲戚,殷勤地围在你的病床前。这份殷勤让人受不了,真不知道他们早都干什么去了。虽然他们的准备可能会白费,他们的建议也大都不可行,但是这份积极的热乎劲,还是让人感到一丝温馨。
突然,机舱中传来了图卢兹的指令。我和内里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图卢兹是这条航线的起点,现在距离我们有四千公里之遥。来自图卢兹的关怀比较特殊,机场工作人员上来就问:“你们现在驾驶的飞机编号是不是F……”
“对。”
“你们这架飞机的油箱不是普通油箱,你们现在应该还能飞两个小时。现在开始往锡兹内罗斯飞。”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职业,这些职业不但改造了我们的世界,还让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这种丰富多彩包括一些悲剧,比如我和内里经历的那个恐怖的夜晚。云层、高山以及海洋的危险我们早就知道了,上帝真的没有必要安排这样一个夜晚我们再确认一下。机外的云团在乘客眼中看来单调乏味,但是飞行员看来不会这样想。他们不会单纯地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些云,他们要随时应对云后面会冲出什么。神经和肌肉都紧绷着,每安全地飞过一米都会庆幸没有出现意外。脑子中不停地在想一个问题,云后面到底有没有山峰?它离这里还有多远?它会若隐若现让你有所防备,还是突兀地出现在你面前?如果天气晴朗的话,这个山峰只不过是你地图上的一个航标;如果碰到恶劣天气,或者是你偏离了航道,搞不清楚自己方位的时候,这些航标就会成为一个个炸弹,随时可能爆炸。那时你会想到在海上四处漂泊的小船,它周边的水中隐藏着一枚枚鱼雷。
还有海洋。客人从飞机上往下看大海会觉得无聊,因为你感受不到风浪,听不到潮水的声音。你能看到的风浪是静止的,白白的浪花就像是在海面上铺开了几张棕榈叶子。只有机组人员知道,这些看似平静的棕榈叶子传递出一个信息:这个地区非常危险,消除一切在此地降落的念头。
即使没有云团和海浪这些危险,飞行员也无暇欣赏窗外的美景。当你在空中的时候,无论是天边绚丽的彩霞还是壮丽的大海,都只会引起你的沉思。就像是农夫一样,他不会被田间的景象迷倒,他只会从中判断出一些信息:春天来了,要下雨了,起霜冻了之类的。飞行员也是一样,努力地从身边发现各种预兆,有恶劣天气的预兆,也有好天气的预兆。在空中,你往往要同最原始的力量作斗争。风暴、高山还有海洋,就像是三位原始的猛兽,你要随时准备投入同它们的战斗。
同志
1
当年迈尔莫兹和其他几位同志一起创建了卡萨布兰卡至达喀尔之间的航线。这条航线需要横穿撒哈拉沙漠,经常会见到当地的土著人。那时的发动机性能非常不稳定,经常在空中熄火。一次迈尔莫兹的飞机出现故障,他不得已只好选择迫降,结果落入了摩尔人的手中。起初摩尔人准备将这位天上来客杀掉,后来决定将他出售。在被关押了两周之后,这位伟大的飞行员被当做奴隶卖了出去。以后迈尔莫兹继续飞这条航线,他们谁也没有记得那次的不愉快,仍旧生活一起,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迈尔莫兹也是南美洲航线的开辟者,布宜诺斯艾利斯至圣地亚哥之间的航线就是他负责考察的。他已经征服了撒哈拉沙漠,此时又向安第斯山脉发起了挑战。安第斯山脉位于科迪勒拉山系的南端,这里的山峰高达七千米,而公司给迈尔莫兹提供的考察飞机只能飞两千五百米。所以他必须找到一处山隘,以便穿过群峰。这看上去比挑战沙漠更艰险:山中天气恶劣并且变化多端,风雪肆虐,还有山峰之间强烈的气旋。敌人的这些手段迈尔莫兹一点儿都不了解,但他还是毅然投入到了战斗。与其说是在考察航线,不如说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做实验。
迈尔莫兹凭借着自己精湛的技术和坚强的性格,最后终于征服了安第斯山脉。
当时他和机械师被围困在了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整整两天没有找到任何出路。最后只能放手一搏,他们驾驶飞机驶向悬崖,经过一阵颠簸之后飞机滑到了悬崖边上,并一头栽了下去。这正是迈尔莫兹想要的,在向谷底俯冲的过程中飞机达到了可以起飞的速度,这样一来,飞机重新被人操纵。迈尔莫兹拉升飞机,躲过了迎面的一座山峰。但是山峰的顶端与飞机腹部发生摩擦,导致飞机上的水管爆裂。其实这些水管在前两天晚上已经被冻裂,水从水管中喷出。紧接着,几分钟之后飞机便出现了故障。他们原本以为这次死定了,但是猛然发现飞机下面竟然是一块平原。他们冲出了群山,抵达了目的地智利。
第二天迈尔莫兹继续出现在了空中。
等横跨安第斯山脉的航线稳定下来之后,迈尔莫兹便把它交给基尧麦打理,他又开始了探索,这一次探索的是夜航。
当时的中途站只对白天服务,连个探照灯都没有。我们在降落场上用汽油点了三堆火,依次排开,用来给迈尔莫兹导航。
他最终顺利着陆,开辟了夜间航线。
沙漠、高山、黑夜都被他征服了,但是他并没有止步,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海洋。到了一九三一年,图卢兹至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行时间只需四天。有一次迈尔莫兹在返航途中油箱出现了故障,当时他正在南大西洋上空,下面的海水掀起了一阵阵巨浪,大家都以为这次在劫难逃了。就在这时,海面上奇迹般地驶过了一艘轮船,迈尔莫兹和机组人员,还有飞机上的邮件都被救上了船,得以幸存。
迈尔莫兹在航行中多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但他的每一次降落都是为了再次起飞。
他战胜死神那么多次,最终还是没有逃脱他的魔爪。一次飞越南大西洋的航行中,他向地面发了一封极短的电报,上面只是说他把后面的发动机关了。之后便陷入了沉默。
单是看这封电报已经够让人担心的了,更可怕的是之后他再也没有传回消息。整整十分钟过去了,从巴黎至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所有的电台都在焦急地等待他发出信号。沉默十分钟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是对于航行中的飞行员来说,那就意味着遇到了天大的灾难,这十分钟很可能将会变成永恒。命运最终向迈尔莫兹作出了判决,至于他是怎样坠入海中,怎样葬身鱼腹,这些详细的判词死神没有向我们透露。这一切都将变为历史,并最终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我相信每个飞行员都经历过这种事情,就是等待失去联系的同事发回信号。这个时候每一秒都是那么漫长,伴随着的是越来越渺茫的希望。电报两端都在沉默,一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最终还是沉默。沉默是最准确的说明,说明我们的同事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倒在了自己努力过的地方,并在那里永久安息。迈尔莫兹还算幸运,他已经战功赫赫,算是功成身退吧!就像一个农民把地里的小麦收割完毕,打好捆,然后倒在了大地上。
飞行员就是这样,他们的殉职不会给人们带来太多悲痛,仿佛这是早晚的事情。飞行员掉进大海里,听上去有点理所当然。就这样,死去的人永远死去,活着的人继续活着。
久别重逢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这种职业将昔日的伙伴分散到了世界各地,巴黎、圣地亚哥或者是卡萨布兰卡。我们就像是在不同岗位站岗的哨兵一样,虽然干的是一样的工作,但是常年见不上一面。只有在航线交汇的某个城市,我们才有可能偶遇。老友们围坐桌边,开始回忆往事,回忆故人,回忆完之后再次各奔东西。虽然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但是我们飞翔在同一片蓝天中。我们的友谊总是那样简单,简单的只有几句话;却又是那样的牢固,每次不期而遇他们都会摇晃你的胳膊,你能感受到里面透着一股热情。
有些朋友在久别重逢中渐渐的淡出了,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们。我们不会悲痛欲绝,只会在心里苦涩的一笑。后来,消失的那些伙伴就成了我们回忆的对象。
朋友不是说有就有的,尤其是老朋友。你会发现,他在你心中留下的位置没有什么东西能去填补。你会在那个位置上放上一份回忆,这份回忆中既有甜蜜,又有苦涩,更多的是一些朝夕相处的平凡时刻。失去的友谊就像突然倒掉的大树,再也不会给你提供荫凉。
人生也是如此。我们花费几年时间,用真情浇灌出的大树,瞬间就被摧毁了。伙伴们一个个地从我们身边消失,我们却无能为力,只能事后在心中一声叹息。
我当飞行员这些年感受到一个教诲,这也是那些永远消失的伙伴,包括迈尔莫兹告诉我的:“一个职业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能把人们聚到一起,彼此产生感情。这才是它最伟大的地方。”
如果你从事某项工作只是为了获取财富的话,你终将会把自己困住。钱财不能体现你生命的价值,相反,他们会形成一间无形的牢房将你隔离,让你变得孤立自闭。
追忆往昔,所有让我难忘的和我感到重要的事情都和钱财没有关系。迈尔莫兹这样一位朋友的友谊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那些曾经与我患难与共的同事的友谊是无法用钱财来衡量的;夜晚飞行在晴朗的星空,万籁无声,那几个小时内的美妙感受也是无法用钱财来衡量的;历经万险,大难不死后重新观察这个美好的世界,无论是女人、孩子的笑容,还是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迷人。这些琐碎的细节带给我们那种温馨的感觉更是无法用钱财来衡量的。
当然了,不能用钱财衡量的还有在抵抗区守夜的那次经历。
那一次我们三架邮政航空公司的飞机一起航行。傍晚的时候,里凯尔的飞机由于传动机连杆被折断被迫着陆,降在了里约德奥罗的海岸上。另一架飞机的飞行员是布尔加,他为了帮助里凯尔也跟着迫降。但是他的飞机着陆后发生了一些小故障,不能起飞了。我是最后着陆的,到达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经过商讨决定先修布尔加的飞机,只是天色已晚,要等到明天天亮才能动手。
同样是这个地方,就在一年前,我有两个同事也是因为机械故障迫降在这里,结果被抵抗部落抓住后杀害了。今天碰巧就有一队土匪驻扎在博哈多尔角,估计有三百支枪。当地地势平缓,几架飞机降落在很远就能看得见,想必那些土匪已经准备活动了。我们守在飞机旁,只希望天能快点儿亮起来,这可能是我们在人间经历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我们从机舱中拖出五六只箱子,把其中的东西倒出,然后把空箱子围成一圈,并在每一个箱子里面点上一根蜡烛。就这样,我们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建立了一个小部落。当时感觉整个世界上只有我们存在。
箱子中的蜡烛经常会被风吹灭,我们就坐在箱子中间。微弱的灯光照在同伴们的脸上,我们都出奇意外的平静。东聊西聊,兴致上来的时候还唱上几句。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气氛让我想起了圣诞节。我们就那样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不过,等来的也可能是摩尔人的袭击。
当时那种节日般的气氛我至今难忘,我们都身心放松,分享着自己的回忆。除了回忆以外我们每个人都一贫如洗,如果非要说是有的话,那就是那晚的星空、海风和沙滩。
这些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好好坐下来聊一聊,以前见面只是寒暄几句而已。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尽管有点不合时宜,不过还不算是太晚。我们属于同一个集体、同一片蓝天,所以能够做到彼此间心领神会,不需要太多言语。只需要一个眼神的交流,便能猜透对方的心思。哗哗的海浪声,就像冲刷着我们的内心,让我们都感到心旷神怡。
2
基尧麦,接下来我想谈谈你的事迹。不要担心,我知道你受不了别人对你一个劲地夸奖,那样你会非常不自在。在讲述你的经历的时候,你的勇敢和你的专业技术都是其次的,我着重想表达的是另外一些不被人们注意的东西。
那是一种不好形容的品质,我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去描述,勉强可以说是“严肃”。这种品质我们经常会在木匠身上发现,木匠对待手中的每一块木料要平等看待。他抚摩着它们,根据它们自身的大小和纹理把它们都用到合适的地方。不会草率地处理,更不会浪费。
基尧麦,有些事情我不能容忍,那就是对你的误解。在一些夸张的赞扬你的文章中,你的形象被完全歪曲,我想如果你看过这些文章,肯定会浑身不自在。这些文章中的你油嘴滑舌,总说些自以为好笑的俏皮话,给人的感觉像一个无聊的中学生。尤其是在面对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现实中的你可不会像文章中描写的那样废话连篇。在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之际,你会说:“这场暴风雨不简单。”你会正视你的对手,并对它进行估算。这才是真实的你,那些编故事的人对你一点儿都不了解。现在,我要彻底消灭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中给你塑造的不真实的形象,让人们认识一个真正的基尧麦。
我对你的描述都是来自我的回忆,能最大程度地保证真实。
南美洲的冬天格外寒冷。我收到了关于你的飞机失踪的消息,急忙从巴塔哥尼亚腹地地区赶往门多萨。在那里与飞行员特瑞会合,之后展开了搜索。当时近距离你失踪已经过去了五十个小时,再加上安第斯山脉冬季的暴风雪,让人们对你生还不抱有希望。我们整整搜索了五天,结果一无所获,连一片飞机残骸也没有发现。航线下面的这片山区山峰林立、沟壑纵横。仅凭我们这两架飞机要想把所有的山峰都察看一遍,可能需要上千年的时间。而且找不到地面救护队愿意进山搜救,即使那些见钱眼开的**贩子,经常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就敢杀人的匪徒,也不敢带人进山。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安第斯山的冬天不会留一个活口,去找也是白找。”这让我们感到绝望。就连智利的官员也奉劝我们不要冒险,希望我们停止搜救工作:“现在是冬天,你们是在安第斯山脉。你们的朋友即使没摔死,也会被冻死。还是停止搜救吧!”在当地人眼中,冬季的安第斯山脉就是一座坟墓。
但是我们并没有停止,虽然心里已经感觉茫然。在搜救的第七天,我趁着两次搜救之间的一点时间去门多萨的一家餐厅吃饭。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大声地嚷嚷着:“简直就是奇迹啊!基尧麦居然没有死!”
在场的人谁都没碰到过这样的奇迹,无论相识与否,都相互拥抱着、欢呼着。
我扔下食物奔向了机场,十分钟后我的飞机再次起飞,这一次飞机上还带着两位机械师莱瑞弗和阿布里。大约四十分钟后我飞到了一条公路上空,降低飞行高度,沿着公路缓缓着陆。可能是太渴望见到你了,我凭着直觉认为你就在迎面驶来的车上。事实果真如此,见到你我们大家都抱在一起哭作一团。你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没人去听,也没人在意,大家只是紧紧地拥抱你。等大家心情平缓了,才去注意听你说什么。你说出的第一句清晰的话是:“除了人类以外,我敢说,任何动物都无法做到我所做的。”可以看得出你对自己创造奇迹的自豪。
后来,你把这次事故的详细情况给我们描述了一遍。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袭击了安第斯山脉。在短短的两天之内,降雪就达五米厚,将所有隘口都堵死。你没有像泛美航空公司的那些胆小的美国佬那样,乖乖地返航,而是去寻找某个还没有被堵死的隘口。最终你发现了一个,只是没有想到那竟是一个陷阱。你拉升飞机,一直飞到六千五百米的高度。云层的高度是六千米,你在云层之上朝阿根廷的方向飞去,伴随着你的是几座穿过云层的高山。
云层上面看似平稳,其实危机四伏。你就突然遇到了一股下降的气流,飞机此时不再受你控制,它被气流卷着一头扎了下去。你试图夺回飞机的控制权,使劲把飞机拉升,想让它保持在一个较高的高度飞行。但是此时飞机失去了动力,变得疲软无力;飞机像被人从天上抛下来一样,一个劲地往下落。你索性松开操纵杆,让它借助着风自己滑翔。飞机落入了云层,又落到了云层以下,你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宇宙初期的混沌状态,压抑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你没处躲没处藏。这时你多想再回到云层之上啊!
“当时我差一点儿就完了。”你缓缓说道,“但是我并没有放弃,没想到云层上面那样稳定居然还会有气流把我吸下去。高山地区总是有许多让你想不到的事情,同一海拔上的气流凝聚和散去都是那样的快。”
“这样奇怪的云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当时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操纵杆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我松开了操纵杆,紧紧抓住座椅,以防被甩出驾驶舱。飞机一边急速下降,一边剧烈晃动,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安全带勒得生疼。同时,霜花结满了机舱内的仪表盘上,让我看不清上面的指针。我从六千米的高空一口气跌落到了三千五百米,就像高空落下的一顶帽子一样,跌跌撞撞。”
“我的脑子当时一片混乱,幸好还没有失去理智。所以当我在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高度上看到一块黑色东西的时候,我决定重新驾驶飞机。因为我的大脑告诉我那块黑色是一个湖面,是钻石湖的湖面。这个湖我非常熟悉,它位于四周都是悬崖的谷底。此时我已经摆脱了云层,但是暴风雪仍旧让我看不清前方。要不是显眼的湖面提醒我,我可能会一头撞在悬崖上。我将飞机下降到距离湖面三十米的高度,来回地兜着圈子。两个多小时之后汽油耗尽了,我只能选择迫降。飞机在凹凸不平、布满山石的山体上着陆。当我从机舱中爬出来的时候,狂风一下子将我掀倒在地。我再爬起来,又被掀倒,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我只好钻到座舱底下,在雪中挖出一个坑,用邮包将自己裹起来,老老实实得待在雪坑中。”
“我在雪坑中待了整整两天两夜。”从你的语气中仿佛能感受到这两天内你的绝望和无助。
“两天之后天终于放晴,我爬出雪坑开始步行,这一走就是五天。”
你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怪你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你的身体极度虚弱,枯瘦如柴,看上去像是一个被放了气的气球。同时你的身体非常僵硬,因为皮下的脂肪都被消耗殆尽,只剩下皮包骨头。当晚我用飞机把你送回门多萨,你裹着床单蜷缩在床上。这些天承受的痛苦仿佛慢慢地释放出来,你浑身酸痛无力,在床上辗转难眠。我仔细端详着你,你已经完全失去了灵活性,尤其是那双手。你的两只手在不断的痉挛,坐起来的时候胳膊就垂在身边,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双曾经驾驶飞机的手。你一直在喘着粗气,仿佛还没有从雪山中走出,看来这几天的暴风雪和岩石给你的刺激很大。你想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自己获救了,但那些暴风雪和悬崖峭壁的景象不断地在你脑中放映。你的身体获救了,但是在你的头脑中,还在同那些敌人和猛兽搏斗。
我给你端来汤药,“喝了你会好一点儿,老兄!”
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喃喃说道:“你知道吗,当时我想……”
你就像是一位跌跌撞撞获胜的拳击手,尽管比赛已经结束,但是你的脑子里还是嗡嗡作响,你胳膊上的肌肉还是紧紧绷着。那天晚上你向我讲述了你的遭遇,我仿佛也置身其中,看到你孤独、艰难地攀登着雪峰。没有冰镐,没有绳索,也没有补给,并且气温降至零下四十度。你的手和膝盖都被岩石擦破了,血一点点流出。你的体力慢慢变得不支,意识也模糊起来。你机械性地走着,就像是一只蚂蚁。跌倒了再爬起来,遇到阻碍就折回去探寻一条新路。有时候你需要攀登峭壁,有时候你会滑入谷底,无论怎样,你都不允许自己停下来。你很清楚,一旦停下来很可能就再也走不动了。
现实就是如此,如果滑倒不立刻爬起来的话,很可能就会和山上的岩石冻在一起。你会感觉到自己的肌肉越来越僵硬,如果你贪图多在地上趴一分钟,那将十分危险。你需要充分活动开僵硬的肌肉才能重新站起来。
睡眠是死神当时对你最大的**,你对我说:“在雪山中走上几天之后,人的意识就模糊了,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睡一觉。我也是如此,困意就像一只拳头,不断地袭击着我。但是我想起了我的妻子和同事,他们如果知道我还没死肯定会认为我会坚持走下去。如果我不走,而是想要躺下睡觉,那我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浑蛋。”
你坚持着继续走下去,每天你都用小刀将皮靴的裂口割大一点,好让自己的脚好受一点,它们已经被冻得肿胀了。
“在我被困之后的第二天我就感到绝望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就感到非常痛苦。当时最想做的就是让自己停止思考,不要再想眼前的事情。可是我做不到,无论是我去想一些电影还是书,都会联想到眼前的情景。我只能强制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
你在一次摔倒之后,终于放弃了,再也不想爬起来。就像是被击倒在地的拳击手,你感到自己被彻底打败,毫无还手之力。你泄气了,耳边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倒数的声音,如果数到一你还没有站起来,那就全结束了。
“何必再折磨自己呢?我已经尽力了,也彻底绝望了。”
只要你妥协,你就可以摆脱眼前的烦恼,卸下生命的负担,那些冰冷的岩石和风雪再也不会折磨你。你也不会再为妻子和同事感到顾虑了,你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召唤。或者可以说用另一种方法回应我们的召唤,那就是在梦中。在梦中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们可以再次见面、拥抱,这显然都是你当时最想得到的。
感官和意识都在将你拖向深渊,但是你的大脑中还尚存一点理智。你开始责备自己,责备自己狠心,竟然不想再回到妻子和同事身边。你的理智还告诉你,若是你死了,你的妻子可以靠保险金过完下半辈子。
人如果是失踪了,不见尸首,要等到四年后才会宣判死亡。那就是说你的妻子要在你死后四年才能拿到保险金。这是你不能接受的。当你在想这些琐事的时候,你正趴在一个积满雪的山坡上。你很清楚如果你死在这里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到了夏天积雪就会融化,到时你将同山石、泥块一起滚落山谷。这样的山谷在安第斯山脉有成千上万条,肯定不会被人们发现。你看到前面五十米处有一块突起的大岩石,你想如果你躺在那上面死去,到了夏天就不会滚进山谷,人们就会很容易发现你,你的妻子也就能拿到保险金了。想到这些你命令自己马上站起来,到那块大石头那里去。
没想到站起来之后,你又一口气走了三天三夜。
你说你当时并没想走多远:
“我知道自己快要完了,我不得不每两个小时就休息一次。每次休息我都会把鞋上的裂缝割得大一点,让臃肿的脚稍微舒服一点儿,同时休息一下心脏。越到最后,我的记性越差,总是丢三落四。第一次是一只手套,休息的时候我把它摘下来放到一边,临走的时候忘了拿。天寒地冻的我居然能把手套落掉。之后是手表、匕首、指南针。每休息一次,我身上的重量就减轻一次。”
“我每次都鼓励自己,再迈一步,这是最后一步,再迈一步之后你就会得救的。”这样连哄带骗地让自己走出好远。
“除了人类以外,我敢说,任何动物都无法做到我所做的。”我又想起了你说的这句话。这句话让我感动,它说明了人类的崇高和伟大,是万物之主。你终究还是没有坚持住,倒在了雪地里。只要你一清醒,就立刻让自己站起来,继续前进。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你的身体已经成了身外之物,和意识完全脱离。
“三天没吃任何东西,我的心脏变得非常虚弱。当时我正在攀登一处峭壁,身体暴露在半空中。我刚用手抓住上面的石头,突然感到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停在那里,认真地听着自己的胸腔,希望能听到心跳的声音。这样的事情我以前从未做过,就是在飞机上无聊的时候我也没想过去听自己的心跳。我心里默默念叨,好起来吧,宝贝,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呢,再努力跳一下。结果它没有辜负我,停滞了一小会儿之后又顽强地跳动起来。你知道,当时我是多么为自己感到自豪,为人类感到自豪啊!”
后来我们到达了门多萨,在一间安排给你的房间内你终于睡着了。我当时想同你谈谈你的勇敢,我猜你肯定会不自在。我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你身上的优点,因为你身上体现出来的品质同普通人不一样。你很睿智,你知道人在困境中最担心的就是看不到未来,不知道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但如果你是一个敢于面对现实的人,你就不会为前途未卜而担心害怕。尤其是在你仔细打量自己的对手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勇敢的人,这也是你率真一面的体现。
勇敢并不是多么特殊的品质,你真正伟大的地方在于你的责任感。你对自己负责,对同事负责,对飞机上面的邮件负责。你知道自己的生死关系着同事们的欢喜,关系着飞机和邮件的安全,因此你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你的慷慨无私同样让人敬重。你把自己当做一棵大树,总想尽可能地伸长枝叶庇荫更多的人。无论是不是你自己的事情,你都会跟着同喜同悲。哪怕是一砖一瓦的贡献,你都觉得自己为世界又贡献了一分。
有人会把你同拳击手和斗牛士相提并论,还会说你是硬汉,蔑视死亡。我觉得这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对死亡的蔑视不是出于使命和责任,而是出于消沉堕落或者年少无知,那这样的死毫无价值。我认识一个青年,他情场失意之后便自杀了。这种死有什么意义呢?他可能只是受了某部文学作品的影响,当他扣动扳机,子弹穿过心脏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都有什么?不过是一个傻乎乎的,同别人没有两样的姑娘。这样的死让我鄙视,死去的不过是一个懦夫而已。
相对这样没有价值的死,我想起了一个园丁的死,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死。那个园丁曾经对我说:“你知道吗?我非常怕热,并且有风湿病,所以在翻土的时候腿脚不灵活,还会浑身冒汗。我曾经诅咒过这些该死的杂活。可是今天,我却想去地里翻一下土。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这里翻翻,那里铲铲,自由自在。真不知道以后谁替我翻土,谁替我修剪树枝。”他感觉自己死了就是抛弃了一块待开垦的土地,就是抛弃了一个待开垦的星球。他为此感到自责,因为他爱着这个星球上的一草一木。我觉得这位园丁同你一样有责任感,基尧麦,你们都是值得崇敬的人!
飞机
基尧麦,你已经完全同飞机合二为一了。你的眼中只有气压表、陀螺仪、发动机。你感觉整个飞机的重量都压在你的肩上,仿佛在运输邮件的不是飞机,而是你。时间一长,你开始变得像山里人一样,有一种诗人的气质。你开始感觉到黎明的那道曙光对你的重要意义,多少次等待着那道划破黑暗的曙光降临。被困在山中的时候也是一样,几次都是黑暗中到来的黎明让你重新鼓起勇气,把你从死亡的悬崖边拉回来。
飞机并没有把你的天性抹杀,尽管整天操纵那些复杂的仪器。我觉得有些人没有认清技术进步的意义,他们认为那就是目的。他们一心谋求利益,至于生命的意义他们一点儿也没有体会到。其实技术进步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就拿飞机来说,它不过是一种工具罢了,和地里耕田的铁犁没什么区别。
我们看待历史的时候目光短浅。人类已经有二十万年的历史,而机器不过才出现了几百年,几百年在人类的历史上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是机器给人类带来的变化是明显的,影响到了我们的传统习俗、人际关系,甚至是我们的心理和语言。有的词语人类已经使用了上千年,但是因为机器的出现它们已经完全变味了。比如“离别”、“相逢”,在以前这些字眼意味着很长的一段时间。而现在有了飞机,一切都变了。我们今天描述事情、表达情感用的全是过去的语言。我们正用以前的表达方式来表达今天。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喜欢过去的生活的原因,因为我们现在的语言与那个时代更加匹配。
新技术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改变。每当我们刚刚适应的时候,技术又进步了,我们只好再次适应。就像是一群移民,永远游移,不知道新家园在哪里。有时候看我们自己不过是一群孩子罢了,飞机也不过是一件玩具。我们对于飞行技术的改进不过就是想让这件玩具飞得更高、飞得更快、飞得更远而已。我们忘了最初想要飞行的目的,飞行技术成了人们最关注的事情。人们很容易混淆手段和目的,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比比皆是。比如说一个士兵,他会瞧不起那些垦地的人,他忘了自己打仗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让这个国家的子民有一个更安全可靠的垦地环境,有更多的地可以去开垦。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我们修铁路、建机场、竖起油井。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人们往往在建设的过程中忘了最初的目的,那就是为人类服务。我们现在通过技术改变世界的过程中普遍存在着士兵的心理,这是不对的,我们要尽快让自己变成一位垦地的人。对于某些人来说,真理是手段,好比盖房子;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真理是目的,好比在房子里居住。
技术改进的速度越快,承载技术的机器也就越来越不显眼。好比飞机飞得越快越高,人们说起飞机的时候脑子里的概念就是从这里到那里只用几个小时而已,而不是飞机本身怎么样。为了技术上哪怕有一点点的进步,人们都会付出很大的辛勤和汗水。人们夜以继日地趴在桌子上,反复地修改图纸,可能只是为了让飞机机翼的曲线更流畅一点。他们的目标是让任何机器的曲线看上去都像是古希腊雕塑中的女人一样,浑然天成。飞机的机翼不再像是插在机身上的两片翅膀,而是像人的胳膊那样,与机身化作一体。完美就好比是一首好诗,多一个字和少一个字都会不完美。
创作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着痕迹,也就是所说的浑然天成。但浑然天成的东西会被我们很自然的忽视,机器也是如此。以前的工厂需要有人来经营,但是现在只需要有一个发动机就行了。发动机会不停地转动,就像人类的心脏在不停地跳动一样。我们在享受技术进步带来的改变的同时,会慢慢忽略机器本身,它们在我们眼中开始变得隐形。直到一天机器出现了故障,我们才会再去注意它们。
飞机起飞的时候,飞行员要与空气和水打交道。发动机发动之后慢慢凝聚力量,随着水上飞机在海面上滑行,海浪开始有节奏地拍打在机身上,像是非洲的鼓声。同时机身也开始颠簸,随着速度的加快,这种颠簸越来越厉害。飞行员在颠簸中感受到身下的飞机越来越有力量,虽然重达十五吨,但是它一样灵巧。起飞的时机已经成熟,飞行员紧紧握住操纵杆,一股力量从手心传到操纵杆上,然后传遍飞机全身的每一个零部件。最后一刹那,飞机就像被甩出去的一个水滴那样灵活,一下子飞上了天空。
飞机和星球
1
飞机只不过是一种交通工具,但是它的意义是伟大的!他让人们重新认识脚下的大地,完全区别于以前。多少年以来,陆地上的道路都在误导着人们。好比那位可怜的女王,她想了解一下自己国民真实的生活,但是奸臣们却在设定好的路线边上粉饰太平。沿线那些漂亮的景致,还有载歌载舞的人们让女王觉得自己臣民的生活很幸福。其实她不知道,在道路避开的那些偏远地区,农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正在垂死挣扎。
道路从来都是只连接着幸福和需要。道路会出现在麦田与粮仓之间,让人们体会收获的快乐;会出现在牲畜棚和苜蓿地之间,好让人清晨一早便把牲畜带去吃草;会出现在村庄与村庄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方便人们来往。即使是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沙漠中,宁愿绕远也会去连接一个个清泉和绿洲。就这样,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它只**人们的需要。
这些道路日久天长就会变成一个个谎言。我们整天走在这些路上就会认为世界上到处都是良田,到处都是牧群,走到哪里都会有清泉和绿洲。尽管我们的生活很安乐,但是这不能改变我们生活在一座监狱中的事实。那些无形的监狱院墙便是这些道路。
幸好我们打破了这种生活。改变了这一切的就是飞机,它在两个目的地之间铺设了一条直线道路。我们也不需要为了补给和水源蜿蜒前行,这样我们就能了解到以前看不到的疾苦,而且还是在天上俯视。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来我们生活着的这个星球到处是沙漠和岩石。那些地方生命的迹象很微弱,只有少许苔藓和灌木自生自灭。
此时飞行员变成了观察家,从飞机上往下俯视看到的景象可以提供给物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做研究用。做得最多的当然是思考,这些思考可以提供给人类学家和哲学家。我们是最早从宇宙的高度来俯视人类的,飞行的高度就像是厚厚的放大镜,我们观察到了一部不一样的人类历史。
2
如果是要飞过麦哲伦海峡,那你将有机会见证一下那里的熔岩流。在里奥加耶戈斯①以南的平原上,有一条条的熔岩流,它们的厚度达二十米;相隔不远还有一个个近两百米高的山包,每一个山包都是一个火山口。虽然数量众多,但是规模远没有维苏威火山雄壮。相比之下,这群火山口像是摆在平原上的爆竹。
今天这些火山已经变得哑口无言,这片大地上一片宁静。每当飞过这里,你看着下面沉寂的大地上镶嵌着一条条熔岩流,都会猜想千万年前这里的火山群爆发时的情景。数以万计的火山彼此起伏地喷发着岩浆,轰隆隆的声音像是风琴合奏。当然了,这些风琴都埋在地下。
在更远的地方,一些火山已经不大容易辨认了。它们相对来说更古老,表面已经被植被层覆盖。这些植被大多是草,偶尔也会有一两棵倔犟的树。宽阔的草原地势平坦,一望无边,只有在火山口边上才会微微凸起。火山灰为这片草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偶尔会有一只兔子或飞鸟从草中蹿出,整个星球到处都被生命主宰。
到了蓬塔阿雷纳斯①地区,那里的火山口已经基本上销声匿迹了。满地的青草就像一根线,将大地上曾经的裂缝缝合。从此之后,一提起火山人们只会联想到温暖,不会觉得残暴。这片一马平川的草原上,大家逐渐忘记了曾经有火山存在过。
这里地处世界最南端,到处布满火山熔岩,就连那片大草原都是在火山灰上生长起来的。再往南去就是南极,那里布满冰川。从火山熔岩到南极冰川,这片神奇的土地仿佛适应人类居住的时间没多久,但是人类已经在此建立起了城市,安居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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