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惜芳时,花落燕归来

  浣溪沙

  晏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江西抚州,古时被称为临川。对于我们当代人而言,这不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地名。但是对于一名昆曲戏迷来说,却并不陌生。就在两年前,昆剧《临川四梦》在全国各地及海外巡演,声势浩大、盛况空前,以此纪念一位伟大的剧作家诞辰四百周年。这位剧作家有着“东方的莎士比亚”之美誉,“生平以花酒为事,文章作涯。一官如寄,任他调削贬除;百岁难期,且自徜徉游荡。生为绰约,死也风流”。而临川,正是这位剧作家的故乡。他在临川建了一座玉茗堂,在玉茗堂中穷思极想、朝暮不倦,写出了《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四部最能代表其艺术成就的作品,合称“临川四梦”,后人有《蝶恋花》一词咏叹:

  气节如山摇不动。玉茗堂中,说透痴人梦。铁板铜弦随手弄,娄江有个人知重。

  唤作词人心骨痛。史册弹文,后世谁能诵?醒眼观场当自讼,古来才大难为用。

  词中的娄江即今昆山。相传娄江女子俞二娘秀慧能文,对《牡丹亭》极为痴爱,竟然为之心痛肠断而死。

  似乎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不必再问这个剧作家乃何许人也?他便是那位“牡丹一出,几令西厢减价”的汤显祖汤老先生。

  然而,作为中国文化历史上独树一帜的“风水宝地”,临川所出的文化名人,又何止是汤显祖一人而已。本篇中将要谈到的人物,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临川公子。“生平以花酒为事,文章作涯。”这句对汤显祖的评价用在他的身上也不无相宜。然而,就仕途而言,比起汤显祖的“一官如寄,任他调削贬除;百岁难期,且自徜徉游荡”,他却要平顺了许多。虽则在他的人生中,也曾有过“调削贬除”的失意,但汤显祖一生所任,皆是无关痛痒的闲职微官,他却青云直上,一度高居相位。他比汤显祖要早生五百年,他的际遇,他的时代,远比汤显祖更为锦绣绚丽。他的名字是晏殊,是宋仁宗时的一位承平宰相。

  晏殊少有才名,七岁已能作得一手像模像样的文章,被人视为神童。宋真宗景德初年(1004年),江南发生旱灾。朝廷派遣一个名叫张知白的官员前去安抚。张知白发现了晏殊的不凡之处,回朝后即做举荐。这一举荐还真是立竿见影。就在那一年,虚岁十四的晏殊与一千多名进士参加了真宗皇帝亲自主持的廷试。这位一脸稚气的小小少年与成人组的选手同台较量却并不怯场,神态自若、一挥而就,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廷试后,晏殊被赐“同进士出身”,这也就意味着,实际年龄才十三岁的晏殊居然进士到手了。

  晏神童真是名不虚传。想想看,跟他同一时代的柳永虽以“白衣卿相”自命,却是科场蹉跎屡战屡败,沮丧到不得不跟自己的名字决裂,直到将原名柳三变改作柳永,这才“逢凶化吉”地将“进士”头衔揽入怀中,而此时的柳大才子已经年近半百了。前面所提及的晏殊的同乡汤显祖也是从小便聪明非常,又一个鹤立鸡群的临川神童。可是汤显祖考中进士时却已三十四岁了,据说,是由于他得罪了那时正红得发紫的宰相张居正。不管怎么说,在读书人全力以赴却又视为畏途的科举道路上,晏殊是速战速决、一劳永逸。

  这么小便已功名加身,晏殊成功地引起了宋真宗的注意,这时就有人出来说风凉话了。说风凉话的是当朝宰相寇凖。他提醒皇帝说:“晏殊可是南方人啊!”南方指的是江南,江南原本为南唐所有,而南唐,曾经是北宋的敌国。寇凖的这句话听上去像是轻描淡写,但却有着极强的暗示性,那意思是,晏殊来自降国,用降人为臣,一来呢,不甚可靠;二来呢,也不大吉利。哈哈,没想到吧,传说中正气凛然的“寇相”对于提携后进不但毫不热心,且有刻意抹黑晏殊的一段历史,究竟为公还是为私?这个吗,大概只有寇相他老人家心里清楚喽!至少就笔者的感觉,用这个理由来斥逐人才,实在太浅薄,毫无道理可言啊!须知晏殊出生时,南唐已并入北宋领土十余年了,可以说,自晏殊出生之日起,就是不折不扣的北宋公民。他哪是什么降国降人,他的国籍从一开始就是大宋啊!然而,人家宰相都这么说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看看汤显祖的例子,我们不免要为晏殊捏把冷汗。张居正能够阻挡汤显祖的青云之路,寇凖又是否会成为晏殊的克星呢?

  好在,宋真宗对寇凖的暗示不以为然。他说:“张九龄不也是南方人吗?”张九龄是唐玄宗时的宰相,不仅文采风流,更兼“耿直温雅,风仪甚整”,很得唐玄宗的赏识。即使在其罢相之后,别人向玄宗举荐人才,玄宗也会以张九龄为尺度,头一句话问起被举荐的人,他最关心的便是:“其人风度得如九龄否?”此时大概连宋真宗也没有预料到,他所意在提拔的这个南方少年将来也会如张九龄一样,既以文采风流传世,且还身居相国之位。而当年那个慧眼识才、破格举荐少年晏殊的官员张知白,亦曾于宋仁宗天圣三年(1025年)当上宰相。晏殊拜相则是在此之后的十七年。回首看来,张知白与晏殊的这段往事,也算是难得的奇缘与巧合了。

  晏殊之所以能够登上权力的顶峰,大概要得益于他与宋仁宗的密切关系。据说,当宋真宗为他的儿子(当时尚为太子的宋仁宗)选拔东宫官吏时,一眼便瞅准了晏殊。太子是帝国未来的太阳,能够获选东宫官吏,对任何朝代的臣子,都是莫大的荣宠,晏殊被宋真宗任命为太子舍人,即太子的秘书兼侍从。可以想象,朝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热切地关注着这一职位“花落谁家”,水晶帘卷近天河,今天是太子舍人,明天就有望成为陪伴在帝国骄阳之旁的煌煌晨星。而当宋真宗做出这一选择时,掌朝的名公巨卿们可着实被惊到了。这个晏殊,一非名门之后,二来资历不够,再说吧,能力也未见得特别突出,这样的好事怎么偏偏挑上了他呢?宋真宗一语道出了其中的奥妙:“近闻馆阁臣僚,无不嬉游宴赏,唯殊与兄弟读书,如此谨厚,正可为东宫官。”

  原来是看中了晏殊作为读书人的那点本色。且莫低估了这点本色的力量。在社会风气已为逸乐全覆盖,连朝廷的馆阁臣僚也对之趋之若鹜、唯恐不及之时,却仍然有人能够不受**、用心读书,如此谨慎笃行的君子尚不足以成为太子的官属,别人就更没资格了。

  后来宋真宗就让人把自己的这一番话转达给了晏殊,用意很明显,既是勉励,也是督促。而晏殊的回答却有些出人意料,他说:“我不是不喜欢嬉游宴赏,只是因为穷。我若有钱也会与他们同‘嗨’。但我总是手头拮据,所以较为安分守己,这才给您留下了洁身自好的印象。”

  宋真宗并没有因为晏殊的实话实说而气恼,反倒对他的诚实大为赞赏。晏殊本非富贵出身,并且在入仕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仍然过着较为清贫的生活。当然,这种清贫是相对的,就整体而言,北宋的官员收入不菲,而晏殊居然处于一种想出去玩却无钱埋单的状态,可见那时的嬉游宴乐规格之高、耗资之巨了。

  说自己没钱,晏殊并非在向皇帝哭穷。终其一生,“奉养清廉”是晏殊的作风,即使是在日后就任宰相一职,晏殊也从未因为奢侈享乐的行为而受人讥议,这一点跟寇凖寇相国可是截然不同。

  然而,随着官职的步步高升,当年那个无钱参加嬉游宴赏的晏殊还是有了很大的改变。宋人叶梦得曾在《避暑录话》中记载道:“晏元献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苏丞相颂尝在公幕,见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至。数行之后,案上已灿然矣。稍阑即罢,遣声伎曰:‘汝曹呈艺已毕,吾亦欲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前辈风流,未之有比。”

  到了《避暑录话》的记载中,晏殊已达到天天设宴待客的地步,与昔日宋真宗所提到的那班馆阁臣僚似乎也别无二致了。但还是有所区别的。晏府家宴出名的不在于其侈靡,而在于其富有悬念的情节与清雅不俗的格调。对于款待佳客,晏殊很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你看,最初留客之时,只为客人设一空桌空杯。对于第一次走进晏府的客人,心里一定既是失落又是忐忑,相国莫不是有意要唱一出“空城计”?难道自己有失言或失礼之处,才会受到晏相如此冷遇?

  疑心乍起,偷眼相看,晏相却不发一语。不一会儿,侍儿上场。空杯旋即被美酒斟满,冷冷清清的桌案也很快被各式各样的时蔬佳果所占据。音乐之声奏响,手持檀板红牙的美丽歌伎翩然而至。客人由惊转喜,原来,晏相对自己并无不满,而是深怀好感。再次偷眼相看,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与自己对案而坐的晏相正含笑举杯,“相公待我何其厚也!”一份知遇之情油然而生。

  数行酒后,桌案已是琳琅满目、灿然生辉。宾主均已心满意得。酒,似乎已喝得差不多了,但余兴仍酣,仿佛觉得还少了些什么。主客四目交接,心有同感,相对一笑。

  “听说贤契颇善倚声之道。何不即席为之,让**后还能想起今日之会,如何?”

  “承蒙相公不弃,愿尽鄙薄之才。不过,在下也有一个心愿。愿乞相公一词,以荣今日之遇。”

  “好啊!”晏殊挥了挥手,对一众歌伎道,“你们的献艺就此结束,现在,该是我们一试身手的时候了。”

  于是,侍儿重新登场,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美酒肴馔,而是笺墨笔砚。“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晏殊与客人各展其能,赋就清词丽句。这,才是相府宴客的精华之所在。难怪叶梦得会不胜歆羡地感叹道:“前辈风流,未之有比。”

  “一曲新词酒一杯”,这七个字,尽可成为晏殊一生的总结。宰相而兼文士,其雍容娴雅当真是“未之有比”。一首《浣溪沙》,如晏殊的许多作品一样,抒发的是他对于时光与生命的感悟。去年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在同样的地点,亭台、景物,无不与从前叠合,而他,也还一如既往地消受这杯酒人生。然而,时光竟已整整流逝了一年。对于习惯了锦堂风暖的人士来说,时光的流转几乎是难以察觉的。只有当漫不经心地回头看时,才会发现由岁月造成的巨大失落与改变。是从什么时候起,青春已无迹可寻?是从什么时候起,迟暮的阴影已向着自己逼近?不敢想、不愿想,却又不能不想。是啊,在别人看来,他少年得志、一路呼风唤雨直取公卿之席,用二十一世纪时髦的术语来说:“是人生最大的赢家。”却不知,那些奋斗与成就却在与岁月的抗衡中逐渐失去了优势……一个人所能期待的一切,他都已得到。而在得到之后却时常感到难以名状的空虚。“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位高权重,在自然法则的作用下根本束手无策。空虚与衰老正日夜不停地磨蚀他的生机与活力。与时光较量,每个人都将败北,而他,又何能幸免?

  “夕阳西下几时回?”词人的心中是如此悲凉又如此眷恋。新词美酒,终究留不住那一点一点向下斜坠的红日。佳景良辰,即将又一次被黑夜带走。明天是否仍有旭日高照呢?也许会有,但自己的青春,自己生命中的美好岁月,却不会随着旭日的再次升起而得以重生。而再次升起的那轮旭日,也不是今天的旭日了。此时此刻,永远不再。

  再看一眼夕阳吧,也再看一眼那朵凄美的鲜花。她已不能被称为一朵鲜花,就像你我,不再被人视作翩翩少年。“为我转回红脸面,向谁分付紫檀心?有情须殢酒杯深。”适才宴席之上,在我转顾之时,还能看到她脉脉的笑颜。而我,甘愿在这样的笑颜中沉醉下去,一醉千年。可是这么快,她已憔悴萎暗,由一朵鲜花变为凋落在即的残花。晚风轻吹,残花在枝上微颤,仿佛在以此抗拒时光的催促。但抗拒显然无济于事。她被晚风抛到空中,越来越远,终于杳不可见。就像我的青春,我生命中那些值得珍爱的事物,也已不知抛落在何处,遗失在何方。人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而最大的无可奈何,就是无法阻挡时间的背叛。花落人亡,这是从古至今,谁也改写不了的结局。

  可是,又何必这般伤感呢?比起花的生命长度,人的生命长度可谓绰绰有余。即使失去了年轻时代,我们的生活却远未终止,我们仍然能够去尝试、去经历、去体验、去热爱。昨日虽不会重现,情思与心绪却可以无拘无碍地回到从前。就像夕阳下那只自在飞舞的燕子,去年的这个时节似曾见过,今年又如期归来。它真是当初的那只燕子吗?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重要,也不必非得给出一个答案。人生何处不相似?生命总在不断地失去又不断地得到。光阴如流水,流走往事前欢,也会流来慰藉与希望。

  而他,却在那只燕子的娓娓细语中,呼吸到了往昔的空气,也找回了从前的自己。“似曾相识燕归来”,归来的岂止是夕阳下的那只飞燕,他的青春,他的梦想,他所深深思念并一直期盼的那些人与事,无不在绚丽的暮光中临风高举、越飞越近。

  一朵花从枝头跌落下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花跌落下来,直到落红如海、万艳同悲。但此刻,我依然拥有一座芳菲袭人的小园。酒阑歌散、新词犹记,且容我徘徊香径,料理这一春的幽思闲情。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以“花落去”对“燕归来”不难,以“无可奈何”而对“似曾相识”,可谓独出机杼、别开生面矣。合成一联,便将“花落去”与“燕归来”两种意象化为难以磨灭的经典。而晏殊眼中的那朵落花与那只燕子,在自然的背景中,是那样普通,原本会像森林中的一片树叶一样,无论开落还是来去,都将被人忽视,即使被偶尔经过的有缘人遇见,也会被迅速遗忘。然而,正因为它们所有缘遇见的是敏感多思、锦心绣腹的词人,使它们不同于别的花朵与燕子,不曾因光阴的侵蚀泯灭光彩,却与美丽的词句一同流传下来。无论古代的你我还是现在的你我,每当看到落花、看到燕子,很自然地便会想起晏殊的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还作过一首七律,《示张寺丞王校勘》:

  元巳清明假未开,小园幽径独徘徊。春寒不定班班雨,宿醉难禁滟滟杯。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游梁赋客多风味,莫惜青钱万选才。

  不单“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小园幽径独徘徊”,与《浣溪沙》中的“小园香径独徘徊”亦只有一字之差。然而用在诗中,似乎就失去那股神来之句的意韵了,仿佛兑了水的酒,顿失醇郁之味,显得平淡无奇。

  只能说,每一种艺术,都有与其最为契合的载体。好比有些故事,拍成电影极为卖座,拍成电视剧却未必能取得同样的成功。又好比有的人,正装出镜艳惊四座,换成休闲装却让魅力大打折扣。这,就是一种感觉,而感觉的微妙是无理可讲的。这也就能解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为何能令词句生辉,却不能够使得诗句出色。这真是一首不可思议的小词。全词不到五十字,但从“一曲新词酒一杯”到“小园香径独徘徊”,却是那样宛曲有致,体现出了由喜转悲、由悲转慰、由慰转思的多种心态变化。

  王维有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首《浣溪沙》,亦是深得其妙。又不由想起了汉武帝的那句慨叹:“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晏殊在《浣溪沙》里,未尝不曾透露同样的心境。位极人臣、新词佐酒,可谓风雅至矣、欢乐极兮,然夕阳西下、目送花落,却又骤生时不我待、韶华成空之感。但晏殊却比汉武帝豁达,因而他所察觉的,才不仅是老之将至的烦愁,而有“似曾相识燕归来”所带来的那一抹亮色与感动。这是晏殊的独特之处,也是本词的独特之处,悲喜相融、忧乐交叠,看似温雅平静却又暗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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