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佛

  木 佛

  先别问我叫什么,你慢慢就会知道。

  也别问我身高多高,体重多少,结没结婚,会不会外语,有什么慢性病,爱吃什么,有没有房子,开什么牌子的车,干什么工作,一月拿多少钱,存款几位数……这你渐渐也全会知道。如果你问早了,到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可笑,没知识,屁也不懂。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得见你,听得见你们说什么。什么?我是监视器?别胡猜了。我还能闻出各种气味呢,监视器能闻味儿吗?但是,我不会说话,我也不能动,没有任何主动权。我有点像植物人。

  你一定奇怪,我既然不能说话,怎么对你说呢?

  我用文字告诉你。

  你明白了—现在我对你讲的不是语言,全是文字。

  你一定觉得这有点荒诞,是荒诞。岂止荒诞,应该说极其荒诞。可是你渐渐就会相信,这些荒诞的事全是真事儿。

  一

  我在一个床铺下边待了很久很久。多久?什么叫多久?我不懂。你问我天天吃什么?我从来不吃东西。

  我一直感受着一种很浓烈的霉味。我已经很习惯这种气味了,我好像靠着这种气味活着。我还习惯阴暗,习惯了那种黏糊糊的潮湿。唯一使我觉得不舒服的是我身体里有一种肉乎乎的小虫子,在我体内使劲乱钻。虽说这小虫子很小很软,但它们的牙齿很厉害,而且一刻不停地啃啮着我的身体,弄得我周身奇痒难忍。有的小虫已经钻得很深,甚至快钻到我脑袋顶里了。如果它们咬坏了我的大脑怎么办?我不就不能思考了吗?还有一条小虫从我左耳朵后边钻了进去,一直钻向我的右耳朵。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很怕叫它们咬得千疮百孔。可是我没办法。我不会说话、讨饶、呼救;我也不知向谁呼救;不知有谁会救我。谁会救我?

  终于有一天,我改天换地的日子到了!我听见一阵很大的拉动箱子和搬动东西的声音。跟着一片刺目的光照得我头昏目眩。一根杆子伸过来捅我,一个男人的声音:“没错,肯定就在这床底下,我记得没错。”然后这声音变得挺兴奋,他叫道:“我找到它了!”这杆子捅到我身上,一下子把我捅得翻了一个儿。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也没看清外边逆光中那个黑乎乎的人脑袋长得什么样儿,我已经被这杆子拨得翻过来掉过去,在地上打着滚儿,然后一直从床铺下边犄角旮旯滚出来,跟着被一只软乎乎的大手抓在手里,拿起来“啪”一声撂在高高一张桌上。这人朝着我说:

  “好家伙,你居然还好好的,你知道你在床底下多少年了吗?打‘扫四旧’那年一直到今天!”

  打“扫四旧”到今天是多少年?什么叫“扫四旧”,我不懂。

  旁边还有个女人,惊中带喜地叫了一声:“哎呀,比咱儿子还大呢!”

  我并不笨。从这两句话我马上判断出来。我是属于他俩的。这两人肯定是夫妇俩。男人黄脸,胖子,肥厚的下巴上脏呵呵滋出来好多胡茬子;女人白脸,瘦巴,头发又稀又少,左眼下边有颗黑痣。这屋子不大,东西也不多。我从他俩这几句话听得出,我在他床底下已经很久很久。究竟多久我不清楚,也不关心,关键是我是谁?为什么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现在为什么又把我想起来,弄出来?这两个主人要拿我干什么?我脑袋里一堆问号。

  我看到白脸女人拿一块湿抹布过来,显然她想给我擦擦干净。我满身灰尘污垢,肯定很难看,谁料黄脸胖子伸手一把将抹布抢过去,训斥她说:

  “忘了人家告诉你的,这种老东西不能动手,原来嘛样就嘛样,你嘛也不懂,一动不就毁了?”

  白脸女人说:

  “我就不信这么脏头脏脸才好。你看这东西的下边全都糟了。”

  “那也不能动,这东西在床底这么多年,又阴又潮,还能不糟?好东西不怕糟。你甭管,我先把它放到柜顶上去晾着,过过风。十天半个月就干了。”

  他说完,把我举到一个橱柜顶上,将我躺下来平放着,再用两个装东西的纸盒子把我挡在里边。随即我便有了一连许多天的安宁。我天性习惯于安宁,喜欢总待在一个地方,我害怕人来动我,因为我没有任何防卫能力。

  在柜顶上这些日子我挺享受。虽然我看不见两个主人的生活,却听得见他们说话,由他们说话知道,他们岁数都大了,没工作,吃政府给贫困户有限的一点点救济。不知道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不管他们。反正没听他们说,也没人来他们家串门。我只能闻到他们炖菜、烧煤和那个黄脸男人一天到晚不停地抽烟的气味。我凭这些气味能够知道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每顿饭菜都是一个气味,好像他们只吃一种东西。可是即便再香的饭菜对我也没有**—因为我没有胃,没有食欲。

  此刻,我最美好的感觉还是在柜顶上待着。这儿不阴不潮,时时有小风吹着,很是惬意。我感觉下半身那种湿重的感觉一点点减轻,原先体内那些小虫子好像也都停止了钻动,长久以来无法抗拒的奇痒搔心的感觉竟然消失了!难道小虫子们全跑走了?一缕缕极其细小的风,从那些小虫洞清清爽爽地吹进我的身体。我从未有过如此美妙得近乎神奇的感觉。我从此能这么舒服地活下去吗?

  一天,刚刚点灯的时候,有敲门声。只听我的那个男主人的声音:

  “谁?”

  门外回答一声。开门的声音过后,进来一人,只听我的主人称这个来客为“大来子”。过后,就听到我的男主人说:

  “看吧,这几样东西怎么样?”

  我在柜顶上,身子前边又有纸盒子挡着,完全看不到屋里的情景。只能听到他们说话。大来子说话的腔调似乎很油滑,他说:

  “你就用这些破烂叫我白跑一趟。”

  我的女主人说:

  “你可甭这么说,我们当家的拿你的事可当回事了。为这几样宝贝他跑了多少地方搜罗,使了多少劲,花了多少钱!”

  “我没说你当家的没使劲,是他不懂,敛回来的全是不值钱的破烂!破烂当宝贝,再跑也是白跑!”

  女主人不高兴了,她呛了一句:“你有本事,干吗自己不下去搜罗啊。”

  大来子说:“我要下去,你们就没饭吃了。”说完嘿嘿笑。

  男主人说:

  “甭说这些废话,我给你再看一件宝贝。”

  说完,就跑到我这边来,蹬着凳子,扒开纸盒,那只软乎乎的大手摸到我,又一把将我抓在手里。我只觉眼前头昏目眩地一晃,跟着被“啪”的一声立在桌上—一堆瓶瓶罐罐老东西中间。我最高,比眼前这堆瓶子罐子高出一头,这就得以看到围着我的三个人。除去我的一男一女两主人,再一位年轻得多,圆脑袋、平头,疙疙瘩瘩一张脸,贼乎乎一双眼,肯定就是“大来子”了。我以为大来子会对我露出惊讶表情,谁料他只是不在意地扫我一眼,用一种蔑视的口气说:“一个破木头人儿啊!”便不再看我。

  由此,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木头人。

  随后我那黄脸的男主人便与大来子为买卖桌上这堆老东西讨价还价。在男主人肉乎乎的嘴里每一件东西全是稀世珍奇,在大来子刁钻的口舌之间样样却都是三等货色,甚至是赝品。他们只对这些瓶瓶罐罐争来争去,唯独对我提也不提。最后还是黄脸男主人指着我说:

  “这一桌子东西都是从外边弄来的,唯独这件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家藏,至少传了四五代,打我爹记事时就有。”

  “你家祖上是什么人家?你家要是‘一门三进士’,供的一准都是金像玉佛。这是什么材料?松木桩子!家藏?没被老鼠啃烂了就算不错。拿它生炉子去吧。”

  我听了吓了一跳。我身价原来这么低贱!说不定明天一早他们生炉子时就把我劈了、烧了。瞧瞧大来子的样子,说这些话时对我都不再瞅一眼,怎么办?没办法。我是不会动的。逢此劫难,无法逃脱。

  最后,他们成交,大来子从衣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钱,数了七八张给了我的男主人。一边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件往一个红蓝条的编织袋里装,袋里有许多防压防硌的稻草。看他那神气不像往袋子里装古物,像是收破烂。最后桌上只剩下我一个。

  女主人冲着大来子说:“您给这点钱,只够本钱,连辛苦费都没有。当家的—”她扭过脸对男主人说,“这种白受累的事以后真不能再干了。”

  大来子眨眨眼,笑了,说:“大嫂愈来愈会争价钱了。这次咱不争了,再争就没交情了。”说着又掏两张钱,放在女主人手里,说,“这辛苦费可不能算少吧。”说着顺手把孤零零立在桌上的我抄在手里,边说,“这破木头人儿,饶给我了。”

  男主人说:“这可不行,这是我家传了几代的家藏。”伸手要夺

  回去。

  大来子笑道:“屁家藏!我不拿走,明天一早就点炉子了。怎么?你也想和大嫂一样再要一张票子。好,再给你一张。大嫂不是不叫你收这些破瓶烂罐了吗?打今儿起我也不再来了。我没钱干这种赔钱买卖!”说完把我塞进编织袋。

  我的黄脸主人也没再和大来子争。就这样,我易了主,成了大来子的囊中之物了。

  我在大来子手中的袋子里,一路上摇来晃去,看来大来子挺高兴,嘴里哼着曲儿,一阵子把袋子悠得很高很带劲,叫我害怕他一失手把我们这袋子扔了出去。但我心里更多的是庆幸!多亏这个大来子今天最后不经意地把我捎上,使我获救,死里逃生,没被那黄脸男人和白脸女人当作糟木头,塞进炉膛烧成灰。

  可是,既然我在大来子眼里这么差劲,他为什么要捎上我,还多花了一张票子?

  二

  完全没想到,我奇妙非凡的经历就这么开始了。

  这天,我在袋子里,两眼一抹黑,好像被大来子提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我只能听到他说话。他到了一个地方,对另一个什么人说了一句兴高采烈的话:

  “今天我抱回来一个大金娃娃了。”

  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人的声调很细,说:“叫我看看。”

  “别急啊,我一样样拿给你开开眼。”大来子说着,用他那粗拉拉、热乎乎的大手伸进袋子,几次摸到我,却都没有拿起我来,而是把我扒拉开,将我身边那些滑溜溜的瓶瓶罐罐一样样掏出口袋。每拿出一样,那个细声调的人都说一句:“这还是大路货吧!”

  大来子没说话。

  最后袋子里只剩下我,他忽地抓住我的脖子,一下子把我提出袋子,往桌子上一放,只听那个细声调的人说:“哎呀,这东西大开门,尺寸也不小,够年份啊!我说得对吧?”

  这时,我看到灯光里是两个人,四只眼都不大,却都瞪得圆圆、目不转睛、闪闪发光地盯着我瞧。一个就是这个圆脑袋、疙瘩脸、叫“大来子”的人。再一个猴头猴脸,脖子很细,一副穷相,就是细声调的人。大来子叫他“小来子”。不知他们是不是哥儿俩,看上去可不像是一个娘生的。

  小来子问大来子:“你瞧这木佛什么年份?”

  这时我又进一步知道自己还不是叫“木头人”,而是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作—木佛。我对这个称呼似乎有点熟悉,模模糊糊好像知道自己有过这个称呼,只是记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啦。

  大来子说:“你先说说这木佛是什么年份?”

  小来子:“您考我?乾隆?”

  大来子:“你鼻子两边是什么眼?肚脐眼儿?没长眼珠子?乾隆的佛嘛样?能有这个成色?连东西的年份都看不出来,还干这个?”

  小来子一脸谄媚的神气,细声说:“这不跟您学徒吗?您告诉给我,我不就懂了!”

  大来子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坏笑,他说:“先甭说这木佛。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小来子讨好地说:“您说,我爱听。”

  下边就是大来子说的故事:

  “从前有个老头和老婆,老两口有个儿子,娶了媳妇。儿子长年在外地干活。老头老婆和儿媳守在家。家里穷,只一间屋。老头、老婆、儿媳各睡一张小床上。老头子不是好东西,一家人在一个屋里睡久了,对儿媳起了邪念,但老婆子整天在家,他得不到机会下手。

  “一天儿媳着凉发烧。儿媳的床靠窗,老婆子怕儿媳受风,就和儿媳换了床,老婆子睡在儿媳床上。这天老头子早早地睡了,换床这些事全不知道。

  “半夜老头子起来出去解手回屋,忽起坏心,扑到儿媳床上,黑乎乎中,一通胡闹,他哪知道床上躺着的是自己的老婆子。老头子闹得兴高采烈时,把嘴对在‘儿媳’的耳朵上轻声说:‘还是年轻的好,比你婆婆强多了。’

  “忽然,在他身下发出一个苍哑并带着怒气的声音说:‘老王八蛋,你连老的新的都分不出来,还干这个?’

  “老头子一听是老婆子,吓傻了。”

  大来子讲完这故事,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我听着也好笑,只不过自己无法笑出来,心笑而已。

  小来子却好像忽然听明白了这故事。他对大来子说:“您哪里是讲故事,是骂我啊!”

  大来子笑着,没再说别的,双手把我捧起来放进屋子迎面的玻璃柜里,然后招呼小来子锁好所有柜门和抽屉,关上灯,一同走出去再锁好门,走了。剩下我自己待在柜里,刚好把四下看个明白。原来这是个小小的古董店铺。这店铺好似坐落在一座很大的商场里。我透过玻璃门窗仔细看,原来外边一层楼全是古董店铺,一家家紧挨着。我是佛,目光如炬,不分昼夜,全能看得清楚。我还看到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店铺里,上上下下摆满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的年岁应该很大,见识应该很多,只是曾经被扔在我原先那主人黄脸汉子的床下太久了,许多事一时想不起来。这古董店里好几件东西都似曾相识,却叫不出名字。我看到下边条案上一个玻璃罩里有个浅赭色的坛子,上边画了一些潦草的图样。看上去很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是干什么用的了。

  过了一夜,天亮不久,大来子与小来子就来开锁开门。小来子提着热水瓶去给大来子打水,然后回来沏茶、斟茶,大来子什么也不干,只坐在那里一个劲儿打哈欠,抽烟;大来子抽的烟味很呛鼻子。

  我发现这店铺确实不大。屋子中间横着一个摆放各种小物件的玻璃柜台。柜台里边半间屋子归大来子自己用,放一张八仙桌,上边摆满花瓶、座钟、铜人、怪石、盆景、笔墨以及烟缸茶具,这里边也是熟人来闲坐聊天的地方。柜台外边半间屋子留给客人来逛店。地上堆着一些石头或铁铸的重器。

  我从大小来子两人说话中知道,这地方是天津卫有名的华萃楼古玩城。

  过不久,就有人进来东看西看。大小来子很有经验,一望而知哪种人是买东西的,哪种人是无事闲逛。应该跟哪种人搭讪,对哪种人不理。我在这店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月吧,前后仅有三个人对我发生兴趣。一个矮矮的白脸瘦子问我的价钱。小来子说:“七千。”对方摇摇脑袋就走了。从此再没人来,我由此知道了自己的身价:七千元,相当高了。这店里一天最多也卖不出二三百元的东西,有的时候还不开张。看来我可能还真有点身份呢。在市场里,身价不就是身份吗?

  此后一个月,没人再对我问津。可是,一天忽然一个模样富态的白白的胖子进了店,衣着干干净净挺像样。古玩行里的人一看衣着就一清二楚。邋邋遢遢的是贩子,有模有样的是老板,随随便便的反而是大老板。这胖子一进门就朝大来子说:“你这儿还真够清净啊。”看意思,他们是熟人,可是这胖子一开口就带着一点贬义,分明是说大来子的买卖不带劲儿。

  大来子明白,褒贬向来是买主。他笑着说:“哎哟,高先生少见啊,今儿早上打北京过来的?”

  高先生说:“是啊,高铁真快,半个钟头,比我们从东城到西城坐出租还快。一次我从东四到西直门,赶上堵车,磨磨蹭蹭耗了一个半钟头。”然后接着打趣地说,“今儿我算你头一个客人吧。”

  “我可怕人多。人多是旅游团,全是来看热闹的,我这儿没热闹可看。这不是您告诉我的话嘛—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东西好,不怕放着。”大来子说,“您里边坐。”

  高先生一边往里走,两只小圆眼却像一对探照灯,上上下下打量着店里的东西。

  大来子说:“听说最近你们潘家园的东西不大好卖。”

  高先生说:“买古玩的钱全跑到房市那边去了。肯花大价钱买东西的人少了。你们天津这边价钱也‘打滑梯’了吧!”他说着忽然眼睛落在我身上。上前走了半步,仔细又快速“盯”了我三眼,这当儿我感觉这胖子的一双眼往我的身体里边钻,好像原先我身体里那些肉虫子那股劲。他随口问大来子:“你柜里这个破木佛价钱不高吧?”

  大来子正要开口,嘴快的小来子已经把价钱说出来:“七千。不算高。”

  大来子突然对小来子发火:“放你妈屁,谁定的价,你敢胡说!东西摆在这儿我说过价吗?七千?那都是人家的出价,这样大开门的东西七千我能卖吗?卖了你差不多!”

  小来子机灵。他明白自己多了嘴,马上换一个神气,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说:“哎呀呀,瞧我这破记性!这七千块确实是前几天那个东北人给的价,您不肯卖,还说那人把您当作傻子。是我把事情记差了,把人家的买价记成咱的卖价了。”说完,还在敲自己的脑袋。

  高先生当然明白这是瞎话。这世界上瞎话最多的就是古董行。

  高先生笑眯眯看着大小来子演完这场戏,便说:“我也只是顺口问问,并没说要买啊!说多说少都无妨。”说着便坐下来,掏出烟,先把一根上好的金纸过滤嘴的黄鹤楼递给大来子。大来子馋烟,拿过去插在上下嘴唇中间点着就抽。我一闻这香气沁人的烟味儿,就明白高先生实力非凡。大来子叫小来子给高先生斟茶倒水。

  我呢?一动不动地坐在柜里,居高临下,开始观看高先生与大来子怎么斗智斗法。我心里明白,对于我,他俩一个想买,一个想卖。却谁也不先开口,谁先开口谁就被动。于是两人扯起闲天,对我都只字不提,两人绕来绕去绕了半天,还是人家北京来的高先生沉得住气,大来子扛不住了,把我提了出来。不过他也不是等闲之辈,先不说我的价高价低,而是手一指我,对高先生说:“今儿您也别白来一趟。您眼高,帮我长长眼,说说它的年份。”

  谁料高先生更老练,竟然装傻,说道:“你这柜里东西这么杂,叫我看哪件?铜器我看不好。瓷器陶器佛造像还凑合。”

  大来子笑道:“您看什么拿手我还不知道?铜佛不会找您,就说您刚才瞧上的这木佛吧,您看是嘛时候的?”

  “你心里有数还来问我。你整天在下边收东西,见多识广,眼力比我强。”高先生不紧不慢地说。

  “您不说是先拿我练?我说出来您可别见笑。依我看—跟我条案上这罐子一个时候的。”大来子停了一下说,“而且只早不晚。”

  大来子说的罐子,就是条案上玻璃罩里的那个浅赭色的大陶罐,也正是自己看着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干什么用的那件东西。

  “你知道这酒坛子什么年份吗?”高先生问大来子。

  大来子一笑,说:“您又考我了。大开门,磁州窑的文字罐,自然是宋?”

  高先生举起又白又胖的右手使劲地摇,连说:“这罐子虽然品相不好,年份却够得上宋。这木佛可就差得远了。”

  大来子说:“总不能是民国吧。我这件东西,古玩城里不少人可都看过。年份要是不老,那天那个东北人也不会上来就出七千。当然他心里知道这东西什么分量,那家伙是想拿这个价投石问路,探探我的底。”大来子这几句话说得挺巧,把刚刚小来子编的瞎话也圆上了。

  我在柜里,把他们一来一去一招一式全看在眼里,商人们的本事,一靠脑筋,二靠嘴巴,看谁机灵看谁鬼看谁会说。我从他们斗法之中真看出不少人间的学问。

  高先生听了,随即笑道:“打岔了。我什么时候说是民国的东西?虽然够不上大宋,明明白白是一件大明的东西,只是下边须弥座有点糟了,品相差了些。”

  大来子站起身从柜里把木佛拿出来,说:“您伸出手来?”

  高先生说:“你拿着我看就行了。”

  大来子执意叫高先生伸出手,然后把木佛往高先生手上一放,说:“我叫您掂一掂它的分量。”

  高先生立即露出惊讶表情。大来子龇着牙说:“跟纸人一样轻吧。没有上千年,这么大一块木头能这么轻?这还是受了潮的呢!再晾上半年,干透了,一阵风能刮起来。”大来子咧着嘴,笑得很得意。

  高先生说:“这是山西货。山西人好用松木雕像,松木木质虽然不如榆木,但不变形。可是松木本身就轻,山西天气又干,这么轻不新鲜。再说看老东西的年份不能只凭分量,还得看样式、开脸、刀口。我看这一准是大明的做法。”

  大来子说:“甭跟我扯这些,您看它值多少?”这话一出口,不遮不掩就是要卖了。

  高先生本来就想买,马上接过话说:“你要叫我出价,我和你说的那东北人一样,也是七千。”

  “七千可不沾边。”

  “多少钱卖?卖东西总得有价。”

  “多少钱也不卖。”大来子的回答叫小来子也一怔。不知大来子耍什么招数,为嘛不卖。

  “那就不谈了?”高先生边说边问。

  “别人不卖,您是老主顾,您如果非要,我也不能驳面子。”大来子把话往回又拉了拉。

  “别扯别的,说要价。”高先生逼大来子一句。

  “三个数,不还价。”大来子伸出右手中间的三个手指,一直伸到高先生面前,口气很坚决。古董行里,三个数就是三万。

  高先生脸上的假笑立即收了回去,但还是打着趣说:“你就等着‘开张吃三年’吧。”说完他一边站起身一边说,“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开张吃三年’的。古董有价也没价。顶尖的好东西,没价;一般东西还是有价的。”然后说,“不行了,我得走了。今晚北京那边还有饭局,一个老卖主有几件正经皇家的东西托我出手,饭局早订好了。我得赶回去了。”说完告辞而去。

  高先生是买家,忽然起身要走,是想给大来子压力。可是大来子并不拦他。

  我在柜里看得有点奇怪,大来子不是想把我出手卖给他吗?干什么不再讨价还价就放他走了?

  大来子客客气气把高先生送出门后,回来便骂小来子说:“都是你多嘴,坏了我的买卖。”

  小来子说:“我嘴是快了些。可是七千这价也是您定的价啊。再说人家高先生明摆着已经看上咱这木佛了,您干吗把价叫到三个数,这么高,生把人家吓跑了?”

  大来子说:“你这笨蛋,还没看出来,他这是假走,还得来。”

  后来我才懂得,大来子这一招叫“钓鱼”,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小来子在古董行还是差点火候。一个劲儿地问:“叫人家高先生看上的都是宝吧?咱这木佛能值大钱吗?”

  大来子没说话,他心里似乎很有些底数了。

  我却忽然想到,前些天大来子把我从原先那黄脸男主人手里弄来,只花了区区的一百元!古董行里的诈真是没边了。

  过了一周,高先生没露面。店里却来了另外两个北京人,点名要看我,给的价很低,才三千元,还说最多是明末的东西。这两人走后,大来子说这两个人是高先生派来诚心“砸价”的,还说很快就有人要来出高价了。不出所料,过了五天来个黑脸汉子,穿戴很怪,上边西服上衣,下边一条破牛仔,右手腕上还文了一只蝙蝠。进门就指着我要看,他把我抓在手里看了半天,张口竟叫出一个“惊天价”—两万块。惊得小来子冒出汗来。谁料大来子还是不点头,也不说自己要多少,只说已经有人看上我了,黑脸汉子出的价远远够不上人家的一半,硬把这黑脸汉子挡在门外。等这汉子走后,大来子说这黑脸汉子也是高先生派来的“替身”。他更得意。他看准高先生盯上我了,并从高先生这股子紧追不舍的劲头里看到我的价值。他拿准主意,一赶三不卖,南蛮子憋宝,非憋出个大价钱不可。他对小来子说:“弄好了,说不定拿木佛换来一辆原装的丰田。”

  一时弄得我自觉身价百倍。

  我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却看得出来,这小来子费猜了。他既不知大来子想要多少钱,也不知我到底能值多少钱。他和大来子干了好几年,没见过大来子的买卖干得这么有根,这么带劲。一天,他独自在店里,忽然两眼冒光,好似如梦方醒朝我叫道:“怪不得他那天把你背回来时,说‘抱了一个金娃娃!’,原来金娃娃就是你!”

  这一下我反而奇怪了。我是木头的,怎么会是金娃娃?

  我一动不动立在玻璃柜里,虽然前后才一个多月,却已经将这各种各样的花花肠子都看得明明白白。人世间原来这么多弯弯绕、花招和骗局;假的比真的多得多。不靠真的活着,都靠假的活着,而且居然活得这么来劲儿。虽然我还是我,却在这骗来骗去中身价愈来愈高,这就是人的活法吗?更叫我不高兴的是,我既然是佛爷,怎么没人拿我当作佛爷敬着,全叫他们当成钱了?而且当作钱那样折腾起我来。

  三

  一天深夜,我突然发现有两个人影在店铺门口晃动,我刚才看见小来子下班离开店铺时锁了门,不知为什么这两个黑影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一拧门把就推开进来。总不会是小来子给这两人留的门吧?

  虽然店内关灯,但我是佛,目光如炬,一眼就看清楚走进店内的两个人。一个五大三粗,一个竟然是个光头。两人进来直朝我这玻璃柜走来,拉开玻璃柜,双手伸上来把我端出柜子。他们的目标就是我,动作又快又利索,绝不顺手牵羊拿点别的,只用块黑布把我一包就走。我给这块黑布一包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到这两个人跑步的声音。

  从他们的跑步声判断,他们似乎上上下下穿越过一些不同空间,有一阵还在一条有回声的通道里奔跑,后来奔跑声就加入他们急促的喘气声。他们跑到一条街上。街上有汽车声。突然,在后边不远的地方有人喊叫:“抓住他俩,小偷!抓住他们!”这两人就跑得更快。就在脚步声变得极其紧急与慌张时,忽地发出一声巨响,同时我好像被扔了出去—我确实被扔了出去—可能是抱着我的那人被什么绊倒了,我就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在我飞行在半空时,包着我的那块黑布脱落了。我看到了自己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然后掉落在地上那非常惊险的一幕!当我撞在地面时,感到眼冒金星,头部和肩部像挨到重锤一样剧疼,不知自己是否被摔坏。

  直到完全静下来之后,我发现刚才偷盗我的那两个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两个小偷逃命要紧,顾不上我,追小偷的人也没有发现我,我被遗弃在一条深更半夜空荡荡的大街上。偶尔有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开始害怕起来,街上一片漆黑,这些夜行车不会看见我,如果它们从我身上一轧而过,我会立即粉身碎骨。更要命的是,我不能动,只有乖乖地等待死神降临。可是我想,我不是佛吗?佛总不会和人一样的命运吧!

  忽然,一道强烈的光直照我的双眼。我横躺在街上,看着它直朝我飞驰而来,而且强光愈来愈亮,一辆车!我想我完蛋了,只等着它从身上碾过,突然它竟“吱呀”一声,来个猛刹车。跟着我看见车门开了,一个人从驾驶车位下来,手里拿个电筒朝我走来。走到我跟前用电筒一照,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这是什么东西?我还以为一只死猫死狗呢,原来是一截破木头!”他抬起脚刚要把我踢到道边,忽然说,“噢?还不是破木头,一个木头人?木佛吧?老东西吧?大半夜谁扔在这儿呢?”他想了想说,“我得把它抱回去,说不定是件古董。”

  只他一个人,他自言自语,然后猫下腰把我抱起来,回到车里去。一进车门,一股很浓重很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个人坐在车子后排座椅上发出声来:“什么东西?”声音咬字不清,像是醉了。

  这人把我递给他,说:“您看吧,老板。兴许是个宝贝!”

  原来车里的醉汉是个老板,抱我进车的是老板的司机。

  跟着,我感觉自己躺在一个软软的热热的晃晃悠悠的怀抱里,倒是很舒服。我开始庆幸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只听这醉醺醺的老板对着我胡说:“你真是个宝贝,我的好宝贝吗?不、不、不,我的那些大**的宝贝们全在‘夜上浓妆’呢!我怎么看不清你呢,你睁开眼叫我好好看看……”

  我可真受不了他嘴里喷出的酒气。

  前边开车的司机笑呵呵地说:“老板,它的眼一直睁着。您自己得睁开眼,才能把它看清楚。”

  老板说:“去你妈的,多什么嘴,开你的车,天天闻你的屁味儿谁受得了?杨科长说爱放屁的司机根本不能用……”

  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老板就打起很响的鼾声睡着了。只听司机自言自语地说:“我忍了半天没放,这就叫你闻个够。”

  我还是没弄清楚司机这话什么意思,只听一连串吱扭吱扭关门似的声音,一会儿就闻到一种很臭的气味从车子前边飘到后边,渐渐与酒味混在一起。这种混合的气味叫我无法忍受。我感觉我身体里边又有点发痒,是不是残存我体内的原先那些小虫子也受不了这气味**起来了?

  转天,我被放在一间气派又豪华的客厅里,老板坐在这里喝茶。此时的老板和昨夜在车里完全两样了。昨天衣衫不整,红着眼珠,口角流涎,满嘴胡言,横在车里像只睡熊。今天穿戴周周正正,挺着肚子,不苟言笑,脸上还有点霸气。我有点不明白,凭老板这种实力,为什么非用那个爱放屁的司机?昨天那屁味现在都不能琢磨一下,太叫人受不了了。

  将近中午时候,老板家里来了两个客人。一个像曾经到华萃楼大来子店里去过的高先生,有点身份,只是头发梳得很高,抹了许多油。另一个文绉绉,肉少骨多,衣着古板,人还文气。听他们一说话,那个像高先生、头上抹油的人,老板称他华先生。文绉绉这位是在博物馆工作的文物鉴定员,老板称他曲老师。客人进来没有落座,就叫老板引到我身前,一起把我好好端详,然后才落座,饮茶,开始对我品头论足。

  两位客人先说我“这件东西”不错,是“山西货”,曾经施彩,甚至沥粉和饰金。虽然年深日久,但还留有痕迹。看来这二位说话比较公道,因为不是买卖关系的,没有故意褒贬。由他们嘴里我还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我听后不仅吃惊,还大喜过望。他们说出我正式的名称,叫作“菩萨坐像”。他们还有根有据说出了我的年代,属于宋元物件。华先生说是元初,因为我身上已经有一点辽金以来的“野气”。曲老师却一口咬定我是宋佛。曲老师说,宋代的菩萨还没有完全“女性化”,故看上去身躯有点伟岸,唇上有髭。元代就完全没有了。曲老师还说,这皮壳下边肯定有一层彩。欧洲人修这种老木器很有办法,而且是一厘米一厘米地修,能叫皮壳下边的彩绘充分显露出来,咱们的技术还不行。如果真能露出彩绘,肯定大放异彩。那就得送到欧洲去修。

  二位客人中,曲老师是货真价实的专家,还常在电视台“鉴宝”节目里露面。经曲老师这么一说,那位华先生便不敢再多嘴。

  老板欣喜异常,他对露不露彩绘的颜色没兴趣,只想知道值多少银子。他笑嘻嘻地用“鉴宝”节目的口气说:“您给个价吧。”

  曲老师说:“在咱们国内真不好说,咱国内藏家的收藏不是出于爱好,大半为了升值;文化不行,审美也差,根本看不出好来。这件东西要拿到香港拍卖得大几十万。在咱国内最多十个八个吧。”

  这句话把老板说得脑袋像一朵盛开的大牡丹。

  经曲老师金口玉言地一说,我确而无疑地身价百倍了。你是否认为我心里也开花了呢?别忘了—我是佛,心无俗念,只望有个清幽静谧的地方,空气纯净,安全牢靠,不像现在活得这么揪心。想想吧,既然我这么值钱,下一步这大老板会拿我去做什么?这些有钱的人没好处的事绝不会干。

  事情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这老板家有个佛堂。

  老板娘信佛。可是他家有钱,去庙里烧香怕招事,就把“庙”请进家里,在家里建个佛堂。他家里的事老板娘说了算。家里豪华气派,佛堂更是豪华气派。佛龛、供桌、供案、供具,全都朱漆、鎏金、贴金、镶金。还花了不少钱请了北京一位书法名家题了两幅字。一幅是“佛缘”,一幅是“心诚则灵”,词儿挺俗,却刻成匾挂在迎面大墙上。佛龛里的佛除去金佛就是玉佛。听这里人说,曾经也有做买卖的关系户为了讨老板娘欢喜,使大价钱从古玩行买来几尊佛,件件够得上文物。但老板娘嫌旧嫌脏,还是喜欢自家请来的锃光瓦亮的金佛玉佛。她说她自己请来的这些佛一看就有财气。

  为此,我先被老板送到曲老师的博物馆,请一位修复师把我悉心清理一番。拿回来放在佛堂一角一个又明显又不明显的地方。因为老板不知老板娘对我是否喜欢。喜欢就往前摆,不喜欢往后放。看来我和这老板娘缺点缘分。她一见到我,就用鼓眼皮下边一双挑剔的小眼睛瞅我,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她不像大来子、高先生和曲老师,对我有一种欣赏的目光。她似乎讨厌我,瞥了我几眼后,只说了一句:“怎么这么破,别给我这佛堂带进虫子来。”

  老板说:“这尊佛一千年,哪能囫囵个儿。我已经请曲老师用了他们博物馆从英国进口的最先进的防虫药。”事后,老板就叫人把我挪到供案左边另一尊佛弟子阿难立像的后边。我心想,不管立在哪里,安稳就好。

  老板娘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这肥婆。虽说她信佛敬佛,一天早晚两次来佛堂磕头烧香之外,碰到任何大小麻烦都还要跑到佛堂来念叨一番,把头磕得山响,求我们帮助。于是我知道她家哪只股票要跌,哪个楼盘钱顶不住,哪个领导软硬不吃,哪个亲戚赖钱不还,再有就是老板近来又夜不归宿了。她把她恨谁、咒谁死也告诉我们,叫我们帮她。哪有佛爷管这件事的?我又想了:人间信佛礼佛敬佛拜佛,都是为了自己这点屁事、这点好处吗?

  一天,老板把城南大佛寺的住持请来,请他指点一下我们这佛堂的摆设是否合乎规制,还缺什么。老板与这位住持闲话时说的话,我也全听到了。

  老板问道:“到您庙里去的善男信女多吗?”

  住持见左右无人,说出点实话:“现在哪还有几个真正的善男信女?都是烧香磕头来的。拜佛都是求佛。把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推给

  佛爷。”

  老板说:“都是些什么人?”

  住持立即回答:“六种人。”

  老板:“噢,您都归纳好了,哪六种?说说看。”

  住持开口便说:“第一种是得重症的,生死未卜,来求佛爷;第二种是高考的学生,前途未卜,来求佛爷;第三种是你们做买卖的,盈亏未卜,来求佛爷。对吗?”

  老板:“没错。第四种呢?”

  住持接着说:“第四种是女人没有孩子,身孕未卜,也求佛爷;第五种是每次官员换届时,前程未卜,来求佛爷。官员都是偷偷来,自己一个人,连秘书也不带,悄悄来烧香磕头,完事低着头走掉。第六种,你猜是谁—”

  老板想了想,说:“我怎么知道?”

  住持说:“去比赛的足球队员,赢输未卜。一群壮汉一起来磕头、求佛。”住持跟着又说一句,“你想想,这六种人加在一起,每年到庙里会有多少人,香火还能不盛?”

  这话叫老板听了哈哈大笑。一时我也笑,满佛堂的佛都大笑起来。

  其实我们这些佛都只是心里笑。既无声音,也无表情。对人间的各种荒唐无稽,从来都是淡然相对,心怀悲悯,可怜世人的愚顽。

  四

  我终于没能在佛堂中待住。一天,老板那个爱放屁的司机把我从供案抱下来,放进一个讲究得有点奢侈的金黄色的锦缎盒中。我进了盒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感觉自己被放在汽车里,开出了老板家。听说话车里还是老板和司机两个人,装着我的盒子就放在老板身边。他们要把我送到哪儿去,拍卖吗?

  虽说佛主天下,我却不能做自己的主。谁有钱谁做我的主。本来佛是人想出来,造出来,给人用的。可是人们为什么还要给佛磕头,这事是不是太过离奇?

  我听见老板说话的声音:“我还是不甘心把它送给这陈主任,毕竟几十万啊!”

  司机的声音:“人家批给您一个工程能赚多少钱?人家不是没给您帮过忙。当初把市里盖那个大剧院的活给您之前,甭说这一个佛,五个佛您也送了。再说这个佛是咱在大街拾的,白来的。”

  老板说:“哪是拾的?是天上掉的馅饼。要拾,怎么不叫别人拾到?”

  司机说:“您要不早早送出去,哪天叫您太太拿出去卖了,她还叫我用手机拍下来去打听价钱呢。卖了钱也到不了您手里。”

  老板说:“她怎么这么不喜欢这个佛?”

  司机说:“人家不喜欢旧的,喜欢新的呗!我也看着佛堂里那些金佛玉佛漂亮。如果不是曲老师说值几十万,您会喜欢吗?谁会喜欢旧的?谁不爱值钱的?”

  老板说:“那就不知道这陈主任懂不懂了。”

  司机说:“您会用得着为他操心?他秘书打一通电话,能把咱们市里最懂行的专家都叫去。不管懂不懂,懂得值大钱就行。”

  老板忽说:“他会不会把那个搞电视‘鉴宝’的曲老师也找去?”

  “肯定会!”司机说,“曲老师懂市场行情,能定价啊。”

  老板说:“那就坏了,曲老师就会知道咱把这木佛送给陈主任了。”

  司机的笑声。他说:“这您就不知道了,曲老师为嘛懂得行情?他整天在外边也折腾古董,搞钱。现在的专家哪个不憋足劲儿搞钱?您是用能耐搞钱,人家用学问搞钱。如果这佛叫曲老师沾上,美死他了,他准会使点法子,从这佛爷身上搞出一大笔钱来呢。您怕他把您说出去?他才不会呢。闷声发大财嘛。”

  “是啊!”老板说,“他可以给陈主任介绍个大买家,做中间人。”

  司机说:“赚钱的法子多着呢,只有我靠卖苦力搞钱。”

  他们笑起来。

  我在盒子里一听,原来那个博物馆的专家和这些买卖人并无两样,甚至更厉害了:一边在电视上捞名气,一边在市场上捞钱。

  两人在车里正说得热闹。老板忽说:“你怎么又放屁了?”

  我听了一怔,并没有闻到那天那种奇臭。我马上想到我被严严实实关在锦盒里边,而且锦盒里有一种樟木的香气。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只听司机说:

  “我糖尿病吃的药拜糖平,就是屁多。十年前我刚给您开车时哪有屁?我的糖尿病就是跟着您天天晚上在酒店饭馆歌舞厅陪着您应酬吃出来的。”

  老板的声音:“你小子天天在车里放屁熏我,居然还怨我,哪天我找个没糖尿病的司机把你换了!”

  司机的声音有点发赖:“老板您舍得换我吗?我管不住**却管得住嘴,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您哪件事哪个人名哪句话从我嘴里漏出去过。您心里有数。哎,老板,现在马上没味了,我已经打开‘送风’了。”

  老板的声音:“送什么风,开车门吧,咱们到了。”

  当锦盒被打开,我被拿出来放在桌上,来不及弄清这是什么地方,只见眼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老板,但他靠边靠后站着。中间一人倒背着手,沉着脸看着我,那神气好像他是佛。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肯定是秘书了。中间那人一动不动站着,呆呆瞧着我,似懂似不懂,他也不表示喜欢与否,站了一会儿便转过身向右边另一间屋子走去,老板和秘书马上跟在他的后边一起走去;好像他走向哪里,别人就得跟着走向哪里。他大概就是陈主任了。

  在他们走进另一间屋子之后,由于距离太远,我就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能听到都是“喝茶、喝茶”,过一会儿还是“喝茶”。又过些时候,老板似乎告别而去,他走时没经过我这间屋子。看来我被陈主任留下了。随后那年轻的秘书走进来,重新把我放进锦盒,轻轻关好。我好像被拿到什么地方放好,跟着我听见关柜门和上锁的声音。

  我以为从此要过一阵“深藏密室”的绝对平静的生活。我想得美!只过了几天时间,我就给从锦盒里拿出来放在桌上,陈主任陪着一个人对着我瞧。这人并不是曲老师,刚才秘书向陈主任来报客人姓名时,说是“北京嘉宝拍卖行的黄老”。我想,陈主任是不是行事谨慎,刻意回避了曲老师这类本地人?黄老的年纪总有六十开外,谢顶,衣装考究,气度不凡,陈主任一口一个“黄老”称呼他,口气似很尊敬。他对我看得十分仔细,还几次用“不错”两个字夸赞我。在陈主任到另一间屋接听电话时,他紧盯着我胸前的璎珞与飘带细看,忽然脸上露出极其惊讶的表情,好像发现了宝物。等陈主任听过电话回来,这黄老立刻把脸上惊讶的表情收了回去,对主任只淡淡说了一句:

  “东西不错,您要想出手就交给我吧。”

  陈主任说:“交给你我自然放心。”

  黄老说:“您的东西不上拍为好,我拿到香港去找买家。国内买家大都是土豪,只认鎏金铜像,要讲看历史看文化看艺术还得是人家欧洲人,肯出高价的也是人家。”

  陈主任说:“东西太老不能出关吧。”

  黄老笑得露出牙来。说:“您下次去香港去到荷里活老街那些古玩店看看就明白了,汉俑魏碑唐三彩,全是新出土的。只要肯出钱,什么东西都能出去。不单能出去,您要是咱们**的人,在那儿买了几件,东西还不用自己往回带,自管回来后到北京潘家园这边来取。”

  陈主任听得瞠目结舌,说:“那就交您全权去办吧。”

  黄老说:“那好,别的事我就和小袁秘书说吧。”说完便告辞而去。我就被装进锦盒再装进他座驾的后备厢里。

  自从离开天津,我便找不到北了。

  我被转手好些地方,经手好多拨人,至少被十五六个人看过,而且是在各式各样的环境里,高贵讲究的,粗俗不堪的,一本正经的,文气十足的,我对什么样的环境毫不在意,这都是人间的各种把戏,我只求一己的清净。

  我的转机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我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一个外国人拿着一大一小两个放大镜仔细打量我。外国人这么看佛吗?我第一次看到外国人,他脸上的胡子修理得很干净,根根见肉;牙齿像瓷器那么光滑透亮,金丝边的眼镜框后边一双蓝色的小圆眼珠专注地看着我。他那股认真劲儿给我一种好感。他有一个翻译,把他的话翻译成中文,说给我当时的经手人徐经理听。他说我身上刀刻的线条很深,刀法简练有力,只有宋人才有这么好的刀法。徐经理只是连说:“是、是、是。”这个外国人又说一句:“这种刀法,很像你们宋代北宗山水画使用的中锋的线条,非常有力,非常优美。”他挑起大拇指。

  徐经理只是点头,赔笑,说是。看来他没太听明白。难道中国人对自己的好东西还不如外国人懂?

  当这外国人看到我胸前的璎珞和衣衫,也和当时北京嘉宝拍卖行的黄老一样露出同样惊讶的表情,他轮番用大小两个放大镜一通看,最后开始与徐经理谈价钱。那些话即便有翻译,我也听不懂了。

  为了我,这个外国人至少到徐经理这儿跑了三趟。最后他们开始对我进行精细的包装,当一些有弹性的细绵纸把我小心翼翼地缠绕起来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我只能随遇而安了。

  过了很长的时候,当我被从一层又一层包装中取出来后,我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脸,红的、黑的、白的、满是毛的,全是外国人对着我惊奇地张着嘴,其中一个竟然用不流畅的中国话对我说“欢迎你来到德国德里斯顿温格艺术博物馆”,然后他们一同露出很友好的笑容。

  他们不会相信我一个“木头人”能听见他们的话吧。我呢?则是惊讶自己的奇遇,我居然来到一个从来没有佛也不信佛的世界中来。这样会更糟糕吗?我还会碰到怎样更惊险和古怪的遭遇吗?

  想不到吧,我现在已经是德里斯顿温格艺术博物馆的骄傲了。

  这里边有一个重要原因连我也不曾料到。在我一连串匪夷所思的经历中,只有三个人曾经看到藏在我身上的奥妙。最早是那位搞“鉴宝”的曲老师,后来一个是北京嘉宝拍卖行的黄老,最后一个是把我“买”到德国来的那个外国人。他们都发现我身体一层皮壳下边,还保存着一些宋代彩绘的颜色。在我进了德里斯顿的博物馆后,他们请来一些修复古物的高手,动用了很多高科技,将我身上一些没有价值的表皮和污迹,一点点极其小心地除掉,这样前后居然干了半年。我没想到他们在我身上下了那么大功夫,却渐渐将皮壳下边一千年前的色彩,美丽的朱砂、石绿、石青、石黄五彩缤纷地显露出来,叫我古物重光,再现当年的辉煌。连我自己看了都大吃一惊。好像我穿了一件无比尊贵的华服!原来我竟是这般惊艳!哈哈哈哈,大来子、高先生、老板、陈主任要是见了,准要后悔不迭、捶胸顿足呢!我最初那个黄脸男主人说不定还要跳河呢!

  我现在就在温格博物馆B区亚洲古代艺术一展厅的正中央。他们给我量身定制一个柜子。柔和的灯光十分考究又精妙地照射在我身上。最舒服的是柜子里边的空气,清爽滋润,如在深山。柜子的一角有各种仪表,可以保证这种舒适无比的温度和湿度一直不变。最神奇的是,原先我体内那些肉虫子好像全死光了,再没有任何刺痒。最美好的感觉还是站在玻璃柜前的人们都在欣赏我、赞美我,没人再想打我的主意,拿我赚钱。

  我应该从此无忧无虑了吧。可是渐渐我忽然有点想家,有点彷徨和失落,有点乡愁吧。可是我的家又在哪儿呢?大来子的古玩城还是那个老板家的佛堂?我是佛,一定来自一处遥远的庙宇或寺观,那么我始祖的寺庙又在哪里?


  创作手记

  荒诞小说是可以放下太多东西的大袋子

  去岁将尽,写过《单筒望远镜》,我许久未能从自己制造的文学氛围中走出来。对于写作者,小说氛围就是自己的内心氛围。这个用历史现实主义描述的殖民时代的故事,太庄重、太压抑、太忧伤,它快成了我的一块心病。这时候,一个偶然的契机,实际上当时只是看到书桌对面一尊宋代的木佛,心里冒出了一句话:“我的事你全知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这便是《木佛》的由来。而我好像找到一扇门,一下子从多日的困扰中解脱出来。

  其实作家写法的改变,常常源自于一种心理的需求。当现实主义把我们捆缚得寸步难行和无路可走时,浪漫主义和荒诞主义就诞生了。

  荒诞,原本是一个大袋子。你那些现实主义装不进去的东西,都可以装到荒诞这个袋子里。因为,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压扁、扭曲、变形,只留下它的精魂。荒诞是变形不变神。你放开手写它,你还有放纵想象的快乐,并使读者获得阅读的快乐。我的文学不能总叫读者如攀珠峰,如搞科研;他们还需要阅读的快乐和快乐的阅读。如此说来,我要感谢《木佛》的到来,给我一个特殊的写作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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