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墨尔本2

澳大利亚,墨尔本

  现在

  我妹妹的联排别墅在卡洛琳斯普林斯,那里的房子看上去毫无二致,就像一座迷宫。我已经来过至少十几次了,但我始终不确定是不是找对了地方,直到艾米冲出来接我。

  “什么事?”她叫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你在说些什么?没什么事呀。谁说出什么事了吗?”

  她弯下腰,用手扶着膝盖,然后吃力地直起身来,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我看到你在外面,我就……我不知道你会过来……对不起,我总是习惯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面想。”

  “哎呀,我来看看自己的妹妹都不行吗?”

  “别人可以,但你不行,金,你可不是不速之客这种类型的。”

  我狠狠地翻了一下眼睛,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更何况,她的确说对了。我天性喜欢独来独往,在独处时感觉更加轻松惬意。我会待在家中看书,或者在超市的过道里徘徊一个小时,只为找到最让我满意的扁面条。

  艾米比我小五岁,脸饱满圆润,身材丰满。我们的母亲曾经对此评价说:“所有该凸的地方都凸着。”我妹妹的基因好像和我的截然不同,因为学校里从来没有人拦住她说:“对不起,我觉得你的胸发育得有些迟缓。”

  严格说来,艾米和我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她的父亲迪安,也就是我的继父,在我两岁的时候认识了我母亲,艾米出生的时候我五岁。但抛开血缘和遗传基因,现实中可没有同母异父这么一说,无论怎样,艾米都是我的妹妹。

  迪安很久之前就来到了这个家庭,我也早已把他当作了真正的父亲。当然,我没有见过我的生父,所以也就无从比较。

  “金阿姨!”三岁的外甥女丽莎从敞开的前门冲了出来,跑到草坪上,嘴里还塞着两根手指。草地是湿的,她的袜子很快就被水浸透了,但她没有放慢脚步。她用最快的速度穿过了草坪。我托住她的腋下,把她举到空中,再把她倒过来。她高兴得尖声喊叫,哧哧地笑着,直到鼻子里冒出鼻涕。

  我把丽莎放在前面的台阶上,让她跑进屋里,她的湿袜子在硬木地板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脚印。和往常一样,房子里一片狼藉——水槽里高高地堆着六个盘子,走廊到处散落着丽莎的玩具,客厅的沙发上盖着蜡笔画,画上布满了无人打扫的粉笔灰和食物残渣。

  全新的五十二英寸电视机开着,音量被调到最大。丽莎停在离屏幕不到三十厘米的地方,被画面深深吸引住,呆若木鸡,仿佛屏幕上的卡通人物在和她交头接耳,谈论宇宙中的所有奥秘。

  一个宜家箱子放在客厅中间的地板上,被从中间**地扯开,露出一堆廉价的木头和塑料支架。如果换作我在这样的房间里待上一天,我可能会因为感官超载而精神崩溃,但艾米似乎乐在其中。

  “这是丽莎房间的一个该死的玩具箱。”她说着,拿起一个直角支架在手里翻过来倒过去,仿佛是在研究神秘的考古文物,“或者说,它会成为一个玩具箱的。在遥远的、遥远的未来。”

  “需要我帮忙把它组装起来吗?”

  “不用,我会让韦恩收拾的。我一个女人,修不好这个我也不在乎。来点儿咖啡吗?”

  “可以。”

  她在隔壁的厨房里准备咖啡时,整整五分钟的时间都在唠叨那个玩具箱。她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声音盖过了咖啡渗滤壶。她告诉我玩具箱花了多少钱,是在宜家的哪个区域看到的,它在组装后应该是什么样子,以及她买下它时做的一系列复杂的决定。我在客厅里等着的时候,她不停地向我絮叨这些。就连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她也没注意到,于是我利用这段时间扫了扫她的书架,寻找她的相册。

  我特别留意的是一本厚厚的存有我幼儿时期照片的粉红色相册,封面上用紫色的大写印刷体写着“早年回忆”。这本相册是母亲的,本应该由迪安保管,但母亲去世后,艾米发疯似的将这本相册要了过来。

  我就是为了这本相册来这里的。昨晚,我还是对詹姆斯芬恩的话将信将疑,认为自己可能真的就是那张照片上的孩子,但我又急于把这一猜测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书架上放满了DVD、杂志,还有被框起来的两只小脚的石膏模型,上面写着“丽莎,六个月”,但就是没有相册。

  “你在找什么?”艾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身后,递给我一杯黑咖啡,“家里没有牛奶了。”

  “没关系。我没在找什么,随便看看。”

  “你在撒谎。”

  该死,我心想。在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每当我想隐瞒什么,艾米总是可以知道——她有一种堪称“通灵术”的能力。

  我和罗文基普林初尝**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告诉父母我昨天晚上在朋友夏洛特家;十一岁的艾米吃着早餐麦片,看着我说:“她在撒谎。”

  妈妈和迪安以为艾米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开始层层剥开我的谎言,直到整件事情浮出水面。并不是我不擅长说谎,而是艾米有着非凡的识破谎言的能力。

  我叹了口气,将真相告诉了她:“我在找有我小时候照片的那本相册。”

  艾米咂了咂舌头,这是她从小到大使用的一种思考技能。她湿答答的咂舌声把我带回了格林劳街十四号的卧室。我的记忆朦胧不清、破碎不全、缺失背景,像一个时明时暗的梦境;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艾米,四五岁的她穿着粉红色和绿色相间的条纹睡衣。她爬上我的单人床,我掀开被子让她进来。

  记忆渐渐散去了,但一股沉重的悲伤仍然萦绕在心头。

  “所有的照片可能都在车库里。”艾米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已经整整六个月了,我们还没有把车库完全收拾出来。这是韦恩的事,但每次我一提这个,他就会长叹一口气。你知道吗,他叹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个轮胎在漏气,好像你刚刚让他把肾捐了似的。”

  “所以那本相册你还留着?”

  “你要拿它干吗?”

  “理由听起来很奇怪,但我不能告诉你。”

  艾米啜饮着咖啡,在我脸上寻找隐藏的、可以揭开我内心秘密的心理信号。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是不是和我的生日有关?韦恩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在购物中心看到的照片拼贴?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破坏这个惊喜。跟我来吧。”

  车库里弥漫着旧油漆和工业酒精的味道。艾米在黑暗中找到一根拉绳,一盏荧光灯在我们上方亮起来,驱散了这个天花板低垂的狭窄毛坯房间里的黑暗。

  包装盒把艾米的红色本田爵士和墙之间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里,我们把每个盒子都搬了出来,放在一小块没放东西的混凝土地板上,仔细查看里面的东西。大多数盒子里都是各类杂物:多年前的能源账单、一卷过期的优惠券、一条破烂的围裙、一个有一枚一便士硬币在里面四处滑动的带缺口的陶瓷烟灰缸、一个装满磁铁的杂货袋……艾米从我手中一把将杂货袋抢走,高兴地说:“这些东西我找了好久了。”

  其中一个盒子里装满了我以前的摄影作品,其中很多照片与前一天晚上学生们展示的令人尴尬地相似。我发现了大学一年级时拍摄的一组照片,名为“疤痕:身体和情感”——与其说是大学时期的作品,不如说是高中时期的,这可能更恰如其分。艾米把这个系列整理成了一个活页夹,我感到难为情,啪的一声将它合上。

  其中有一张照片,照的是某个夏天,我从朋友家的游泳池里爬出来时,小脚趾上的伤口;有一张照的是艾米从十速自行车上摔下来时,大腿上划的一道大口子;还有我母亲手上可怕的烧伤以及一个以前的室友唇腭裂渐渐痊愈的照片。接下来几张照片上,人物的表情看起来或愁容满面,或拒人于千里之外,或充满怒意。这是一组故作高深,其实极为平庸的照片,旨在引发观众对人身体和内心中的疤痕的思考。

  “哦,对了,你和弗兰克怎么样了?”艾米问道,翻着一份旧的成绩报告单。

  “呃……”

  “你想说什么?”

  “我们没有再见面了。”

  “为什么?”艾米用尖锐和埋怨的声音喊道。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你也知道,那并不是一种爱情关系。”

  “你太挑三拣四了,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浪费时间就生不了孩子了。”

  艾米的母性让我无力招架,传宗接代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目的。她和未婚夫韦恩用最快的速度生下了丽莎,而且正打算再生一个;而我,却从来没有产生过生育的冲动。

  在我们翻到第九个还是第十个盒子的时候,终于在里面找到了那些家庭相册。我们盘腿坐在地上翻看,每一本相册都用不同颜色的大写印刷体字母注明了标题,和里面照片的主题相呼应。

  “1993年珀斯之旅”用的是黑色和黄色,和州旗的颜色相匹配[珀斯位于澳大利亚西澳大利亚州。西澳大利亚州的州旗上有一个黄底黑色的天鹅图案。];“新家”用的是蓝色和绿色,记录了母亲和迪安从奥斯本大街搬到本杰明街,虽然面积更小但却是焕然一新的新家的场景——蓝色是为了匹配奥斯本老家的门廊台阶,绿色匹配的则是本杰明街新家的卧室墙壁;命名诙谐幽默的“我们的第一场婚礼”,标题用明亮的橙色写成,和母亲当天穿的衣服颜色一致。

  人们很容易认为,是我母亲精心匹配每种颜色并给每张照片贴上标签的;但做这些的人,是迪安。甚至在我们的母亲去世之前,他就迷上了用相机将每一个记忆都留存下来,并将照片分门别类地妥善保管。

  艾米一看到结婚相册就一把抓住,她端详着母亲的脸,翻看照片的时候脸上带着悲伤的微笑。

  在盒子底部,我找到了那本厚厚的粉红色相册。“早年回忆”四个字,用和童年床头板相同的紫色的字体写成,里面都是生日派对、假期、圣诞节的照片,但一切都已随着时光远去,难觅踪迹。相册里有一张我的照片,是在艾米出生之前拍的,当时我们还住在老公寓里。照片里的我大笑着,背后是当时每一个房间都贴着的丑陋的黄色墙纸。还有一张拍的是我第一天在幼儿园的画面,母亲牵着我的手,咧着嘴笑着。

  看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聪明矮胖的小女孩,她透过塑料套管盯着我。她站在游泳池的浅水区,穿着下垂的黄色泳裤,看起来若有所思、若有所察。照片下面,用整齐的黑色字母工整地写着“金,两岁”。我隐约记得那天是在游泳池里,我骑在迪安的肩膀上,往深水区游去。

  剩下的照片中最早的也只能追溯到我三岁的时候,没有我婴儿时期的照片;不过,我也没有期待更多。“你的亲生父亲不是什么好人。”母亲在有一次我们谈起他的时候是这么评价的。她离开他的时候,走得很匆忙,一只手牵着蹒跚学步的我,另一只手挎着一只旅行袋,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拍照。这样的说法现在听起来有些敷衍,让我忧心忡忡。

  “你没事吧?”艾米问,“你看起来像撞了鬼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确实是撞了鬼,萨米温特的鬼魂一瞬间停留在我每一张童年照片上。在我从手机上调出萨米的照片前,我就越发觉得我们的相似之处不仅仅是一丁点儿。深蓝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抿着嘴唇的笑容、弯曲的下巴、大鼻子以及没有血色的小耳朵,这些相似之处不能仅仅用荒诞离奇来形容。如果说萨米不是我真真切切的**,那么,我和照片上面的小女孩,就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我以前没见过这张照片呢?难道只是因为我不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吗,还是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看到我小时候的模样?那我现在准备好了吗?

  “说真的,金,到底怎么了?”

  “艾米,我今天来,是为了将我小时候的照片和一个在1990年失踪的美国女孩做比较。”

  “等等,所以你不是在为我的生日做照片拼贴?”

  我盘腿坐在地板上,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置身于包装盒中间,在萦绕着旧油漆和工业酒精气味的车库里,我把萨米的事情向艾米和盘托出。

  她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当我说完后,她坐在那里,像猫头鹰一样眨眼,酝酿着什么。然后她笑了起来,不是偷笑或傻笑,而是中气十足的哈哈大笑。她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头向后仰,咯咯大笑,对我说的话嗤之以鼻。

  “所以,这么说吧,你觉得妈妈,一个在看到《大魔域》里面的马死的时候都会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是个绑匪;而你,是那个被她绑架的孩子?她在美国绑架了你,然后把你一手带大;而她从来,甚至在临终前都没有透露过真相?”

  “我不确定,我……”

  “也许你是她在黑市上买的。你仔细想想,这样就说得通了。噢,或者她像汤姆克鲁斯一样飞檐走壁去到你家,或者训练了一只澳洲野犬什么的……”

  我把我的手机拿给她看,她僵住了,看着屏幕上萨米的照片一言不发。她接过手机,盯着照片,笑容很快消失了。

  “真是要命,金。”

  “没错,真要命。”

  “那家伙还说了什么?”她把手机攥得那么紧,我担心手机都要被她捏碎了。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他手上还有什么证据?”

  “我不知道。我没耐心听他把话说完,我以为他是个疯子。”

  在一连串恼怒的咒骂之后,艾米对我说:“你想抽一根大麻烟吗?”

  我们一起坐在车库后面的台阶上,把丽莎留在屋内看电视。艾米的院子很小,但修剪得井井有条。一个蓝色的塑料沙箱里装满雨水,里面的沙子变成了一堆污泥。围栏两侧房屋的灰色的平坦墙壁遮挡住了半边的天空。

  她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把它递给我。

  “这是一个骗局,就是这么回事。”

  “怎么个骗法?”我说,“他没问我要钱,也没问我的个人信息,也没……”

  “走着瞧吧,那张照片可能是他偷走的。”

  “但我俩从没见过那张照片。”

  “所以……也许……是他拿走的。”

  “二十八年前,我两岁的时候?而他却等到现在才出现,为了什么?蛰伏这么久,只为打造一个史上最大骗局?”

  “难道妈妈从外国绑架你这种情况就更合理吗?这种狗屁事情,如果是真的话……我的天,金,一切都会被它搅得天翻地覆的,我们到时候铁定做不成姐妹了。”

  烟叶让我一阵咳嗽,但它帮助我把喧嚣的思绪平复了下来。

  “别傻了。”

  “金,如果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知道哪儿不对劲,你今天突然出现害我心脏病都差点儿发作了。”她把烟拿过去,“更要命的是,我居然真的猜对了。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我家的,对吧?你在收集证据。”

  “请不要对我有敌意,”我说,“现在还不到时候。”

  艾米叹了口气。

  烟雾跳动旋转,让我的眼睛泪汪汪的。

  “你知道,韦恩还是能闻到这个味道的。”我说。

  “如果说我可以找个理由好好沉醉一次,那非今天莫属。”她擦了擦眼睛。我不确定是烟雾让她落泪了,还是事态本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栅栏,栅栏后面是一栋又一栋的联排别墅。

  她换了一下身体重心,端详起她的指甲油,但就是不看我。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我问。

  “按兵不动,金。我觉得你什么都不用做。把那张照片从手机里删掉,再删掉他的号码,把整件事情抛诸脑后。”

  “我认为我不能这么做。”

  “你必须这么做,金。如果你继续下去,一切都会天翻地覆的。”

  “好吧。”

  “你发誓?”

  “我发誓。”

  离开艾米家之后,我把车停在路边,找到詹姆斯芬恩给我的号码,拨了过去。我暗自希望他不要接电话,但电话才响了一声,他就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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