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 战

  1658年,五月,郑成功终于迈出了北伐的第一步。这一年是清顺治十五年,明永历十二年。在日本则是四代将军德川家纲掌权的万治元年。

  七年前(1651)的四月,厦门遇袭,施琅降清。同年同月,三代将军家光过世,由比正雪、丸桥忠弥等人主导的“庆安事件”爆发。

  而这七年对国姓爷来说,是韬光养晦的七年。他志在收复中原,故而得先攻略南京,再以南京做基点,北伐夺回京师。

  厦门之役的翌年(1652)三月,甘辉和清将“王老虎”王进交锋,未分胜负。同年,国姓爷攻占位于厦门对岸的海澄,清守将投降。

  清朝总督陈锦率军反攻,郑成功在江东桥与其交战,获得大胜。陈锦撤回泉州,郑成功趁势攻取长泰,围漳州。漳州攻防战可谓惨绝人寰,自四月始,直至十月才解围返回海澄。双方僵持了半年,城中存粮用尽,饿殍满地,死难者多达七十余万人。

  郑成功连连征战并非为了攻城略地,而是征饷。毋庸置疑,这是在为之后的北伐做准备。郑军每攻略一处,便命令当地豪强乡绅“乐输”,即主动上供物资。

  若一味强取豪夺,必然会留下恶名,所以郑成功便想出了“乐输”之法。“乐输”看似是自愿行为,但若拒绝,后果可想而知。

  除了这些“乐输”之财,郑成功还有另一财源,那便是海外贸易。那时,长崎港口常有“国姓爷船”出没,这些船便是郑军用于赚取军资的商船。不仅是日本,还有琉球、**、南安、澳尔滨岛、吕宋(现菲律宾),整块东亚都是“国姓爷船”的战场,也是林统云活跃的舞台。

  长达半年的漳州攻城战看似了无尽头、苦不堪言,其间却也发生过泉州士卒将清军总督陈锦的首级呈给郑军的大喜讯。

  先前提过,陈锦在江东桥大败,撤回泉州。那之后,陈锦驻兵凤尾山,全力练兵。这一场战败伤及了陈锦自恃名将的自尊,他发誓要厉兵秣马,一雪前耻。但要练就精兵强将,必须要有严酷的军纪。陈锦每日亲持长鞭督练,若有士卒出错,便是一顿猛鞭伺候。

  陈锦麾下有个勤务兵叫库成栋,十分笨拙,频频出错,背上已被陈锦鞭笞地溃烂化脓。即便如此,陈锦仍没有半分留情。这将军大概是施虐成性了。

  你把我当牲口,就休怪我不忠不义!

  库成栋决心报复。他是负责照顾总督起居的人,要报复轻而易举。某晚,库成栋趁陈锦喝得烂醉,将其刺杀并斩首,然后带着首级连夜奔赴围城漳州的郑军。

  敌军总督首级突至,郑军上下无不震惊,但郑成功却立刻下令捆了库成栋,训斥道:“区区勤务兵,竟敢因私仇杀害总督,此乃大逆不道!来人,将这大逆之徒斩首示众!”

  库成栋满心以为有重赏,谁知会惹来杀身之祸,哭喊讨饶道:“国姓爷饶命!”

  “还不给我拖下去!”郑成功厌恶道。

  “饶命呀!”库成栋号啕大哭,拼命哀求道,“陈锦视我等性命如草芥,泉州士卒都想弃暗投明,只不过顾虑国姓爷的想法!若国姓爷能饶小的性命,泉州的士卒必会争相来投奔!到那时,国姓爷不废一兵一卒,便可得福建半壁!请三思,请三思!”

  库成栋所言非虚,眼下漳州难攻不破,若清军争相投降,大势所趋之下,别说是漳州了,全福建都归顺也不足为奇。

  郑成功心动了。他脑海里浮现出挚友林统云一脸担忧的神情。对方眼下身在琉球,若在身边,他必然会劝说自己:莫要意气用事,凡事须知权宜。

  确实,饶眼前这家伙一命,于当下形势百利无害。然而郑成功最不喜“权宜”二字。比起“一时利益”,他更看重“万世公义”。他在南海偏僻小岛隐忍多年,到如今出征北伐,为的也是伸张大义,而非追名逐利。饶了这个杀主求荣的兵,无异于撕毁自己高举的公义大旗。

  “饶不得!杀!”

  言罢,郑成功不欲再纠结,起身甩头便走,根本不理会库成栋的惨叫。

  翌年(1653)五月,流亡朝廷的国君永历帝派兵部主事万年英出使郑军,册封郑成功为“延平王”。明王朝几乎没有册封外臣为王的先例,但乱世不拘法则,若真有扶大厦之将倾的功臣,封之为王又有何妨?此时郑军之高层大多有爵位,例如,甘辉就是朝廷钦封的“崇明伯”。

  除了郑成功的“延平王”,永历帝在去年还册封李定国为“西宁王”。

  李定国虽是农民军出身,却为流亡朝廷的存续立下了汗马功劳,曾一度从清军手中夺回桂林。没有他李定国,便没有流亡朝廷,更没有永历帝。他比郑成功早一年封王是理所应当的。

  厦门之战同年,随着舟山失陷,在此地建立流亡**的鲁王只能逃亡厦门,求郑成功庇护。然而,郑成功一直以来只视桂王永历帝为隆武帝的正统继位人。寄人篱下的鲁王朱以海只能主动舍去“监国”之位。如此窝囊的覆灭形式,在明末数个亡命**中算是独树一帜。

  郑成功受封延平王的那一年,郑军多次进攻漳、泉二州,夺军粮数十万石,囤积于厦门岛。彼时,世间有“东南郑成功、西南李定国”的说法。纵然清王朝称霸了北方半壁,却仍然焦头烂额于这两股顽强的反抗势力。

  “西南李定国”在清廷眼里只是癣疥之疾,迟早可将其铲除,但“东南郑成功”却是棘手的心腹之患。清军不擅水战,自然惧“海上雄师”郑军如洪水猛兽。

  清廷对誓死抵抗的郑成功可谓是软硬并施,其父郑芝龙便是一切对策的关键所在。清廷将郑芝龙带到北京“款待”,并册封其“閤安侯”,妄图以此厚待拉拢其子郑成功。

  郑芝龙也三番五次送家书给儿子,内容无外乎是劝降:而今天下大势已定,休要顽抗……

  意思是说,先前天下动荡,局势不明,父子分道扬镳,各侍一主,无论鹿死谁手,都可确保郑家不倒。而如今大势已定,天下归清,自当审时度势,尽早归顺,方可争得清朝优待。

  郑芝龙在家书中孜孜不倦地动之以父子之情、晓之以局势之理。不仅如此,清廷遣使入闽,向郑成功奉上招安之诚意——“靖海将军海澄公”的大印。清廷承诺,若郑成功愿归降,就册封其“海澄公”,并赠予泉、漳、惠、潮四州之统治权。

  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郑成功先是命心腹李德随使者返京,而后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公印,道:“他人作何选择,成功不管,但此等厚礼,成功谢绝。”

  议和条件不仅仅针对郑成功,清廷还册封郑鸿达“奉化伯”、郑芝豹“左都督”等恩赏。郑成功嘴上说“不管”,但主帅都拒绝了,麾下将士还有谁敢领赏?须知郑军的团结一心,声名在外。

  对此答复,李德当场跪地哭诉道:“国姓爷若一味拒绝,只怕会祸及身处京师的令尊!”

  “清廷之厚恩,成功岂会不知?只不过我郑家深受明王室皇恩远胜于此。父亲会理解的。若换作他,必然也是一样的态度。”

  就这样,清廷劝降郑成功以失败告终。

  此次议和发生在二月,然而就在同年三月,郑成功便果断率兵突袭了福州、兴化、泉州等地,不仅是口头上,更在行动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入秋,郑军再次出兵“征饷”,单单是在铜山一地,郑军便“征”得了供给全军十月的粮食。同年十一月,郑军夜袭漳州,兵不血刃地夺下城池,清军守将、知县悉数投降。郑军在漳州府城征得白银一百零八万两,继而又在泉州各地征得七十余万两……郑成功的北伐准备便是这般大刀阔斧地向前迈进。

  同年,林统云奔走于日本、琉球两地,为郑家操持海外贸易。途经长崎时,他不得不万分谨慎,因为这里熟人众多,稍有不慎,恐怕会暴露身份。停留长崎其间,他偶遇了朱舜水。

  朱舜水是侍奉监国鲁王**的文人,他身负密令,来往于中国与日本、安南之间。所谓“密令”,想必就是和林统云那般,操持贸易、筹措军资。

  两人在长崎的驿馆谈话,朱舜水对林统云大倒苦水:“唉,郑家眼下如日中天,阁下的生意必然顺风顺水,不像敝人这般难办……”

  鲁王**立足在贫瘠的舟山群岛,既无沃土,又无战力,根本无法入手和日本交易的本钱。彼时的对日贸易以生丝为主,郑家虽不产生丝,却以“征饷”之名在各地掠取了无数生丝。林统云的职责便是将这些物资售予日本。

  相较之下,舟山群岛是彻底的海上孤岛,鲁王**在**早已没有属地,说得不留情面一些,便是居无定所的“漂流**”。

  走投无路之下,朱舜水想出了“三角贸易”的法子,即从安南收购生丝,再卖给日本赚差价。但如此一来筹码全掌握在他人手中,自然有难办的时候。

  林统云对这位五十五岁的病弱文人心生同情,安慰道:“若有难处,阁下尽管提便是,晚辈自当鼎力相助。”

  “生丝!事到如今,只有生丝能救我明廷!”朱舜水那垂老的眸子里透着决心。

  数年后,朱舜水这个名字将响彻日本。此人先是为复兴明室,以带病之躯奔走于日本和安南;而后又随郑军北伐,最终定居长崎。晚年的他做了德川光圀[德川光圀(1628—1700),日本水户藩主。

  ]的门下幕僚,开创“水户学”,并在凑川神社的楠公碑上撰文。种种经历为他在日本赢得了很高的名望。

  第七次东渡日本后,他便再没有返回中国,而此时和林统云相遇,是他第五次东渡日本。林统云将荷兰人的生丝供货渠道分享给了朱舜水。

  与此同时,郑成功正如火如荼地准备北伐,无暇顾及**。朱舜水随林统云一道返回厦门,而后独自返回安南。他打算听从林统云的建议,去**闯一闯。

  翌年(1655),郑成功正式将厦门的中左所改名为“思明”。

  “统云,能否劳你去泉州‘无尘庵’探望程先生。”

  林统云刚回到厦门,便受郑成功之托赶往泉州。程鸥波自去年秋天起身体每况愈下,而今已距大去之期不远。“无尘庵”地处沦陷区,国姓爷亲自潜入太过危险,故而只能托林统云代行探望。即便没有委托,林统云也必会走这一趟,程先生教导过他绘画,同样是他的恩师。

  林统云谨慎地将头发重新剃成“半蓄辫”,来到泉州城北的无尘庵。程鸥波的病情比预想的还要重,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面对探访的弟子林统云,他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老泪纵横。半晌,他才耗尽浑身气力道:“托付予你,托付予你了……”

  不必特意说清,林统云已能领会恩师之意,承诺道:“先生放心,林统云对天发誓,不会让令爱受半分委屈。”

  得了爱徒的承诺,程鸥波那骨瘦嶙峋的手似乎又有了一分力道。守候在侧的淑媛听闻父亲的遗言,不由地哽咽了。

  林统云抵达无尘庵的第十日,程鸥波离世。林统云将恩师的后事料理妥当,携淑媛一道返回厦门。服丧期满后,两人成婚。

  同年年末,郑成功从清军手中夺回了鲁王的老地盘舟山群岛。这亦是北伐前必备的一环。郑军越是得势,来自**的“呼唤”便越发高涨。这些“呼唤”不仅来自**汉人的求援,荷兰东印度公司也对贸易越发壮大的郑成功抛出了橄榄枝。

  然而此刻的郑成功眼里只有北伐,**作为军资来源之一,并没有得到他的重视。

  荷兰东印度公司眼下正处于两难之中,他们既盼望有更多的移居者渡台,来开垦荒地,又忌惮**的残兵趁机来此避难。巴达维亚方面不惜对**加以重兵把守。荷兰东印度公司想要的,只是任劳任怨的庶民。

  就在郑成功苦攻漳州不下的那半年(1652),**爆发“郭怀一起义”,荷兰的文献称之为“怀一之乱”。

  郭怀一曾是颜思齐麾下的干部,颜首领死后,他不愿屈居郑芝龙之下,便留在了**,团结当地民众,组建属于自己的势力。他不愿给郑芝龙效力,更无法忍受“红毛”的统治。

  作为**当地的汉人豪强,郭坏一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来往频繁,互有招待。某日,他在自家招待的宴席上忽然发难,当场刺杀了数名荷兰人,计划趁势夺取荷兰人的据点热兰遮城。然而他的弟弟贪生怕死,苦劝兄长停手不成,竟向荷兰东印度公司告了密。

  得知此突发状况,郭怀一不得不提前计划,率众攻入赤嵌城。由于己方仓促进攻,敌方早有戒备,这次起义以惨败告终,相关人等全部被杀。

  郭怀一本就和郑家有嫌隙,此次起义又正巧撞上郑军围攻漳州,双方没能做到里应外合,不可谓不遗憾。荷兰的**总督费尔堡至此有了警觉,他提醒巴达维亚总部:国姓爷若在**受挫,必会觊觎**!

  在郑家还没有对**表现出兴趣的时候,就能预测到这点,可见这费尔堡着实有远见。然而费尔堡很快便被调回了总部任职,卡萨接任总督。后本部又有调令,派揆一接任第十二任**总督。此人的登场,左右了郑成功乃至郑家集团的命运。

  自厦门战败,至出征北伐,这七年里,郑家厉兵秣马、韬光养晦,就算有针对**的军事行动,也不过是点到即止的利益之争。

  郑成功心怀北伐大志,他这七年里无时不刻不在鞭策自己,片刻不敢懈怠。

  首先,郑军的军纪十分严酷。所谓军纪之下无亲疏,这一点从郑成功在厦门战败后处决郑芝莞这件事上便可看出。

  其次是巩固统帅权威,若有人胆敢冒犯权威,哪怕此人功勋卓著,同样无法轻饶。郑家水师的“缔造者”施琅险些被杀,后开始逃亡,但家里人惨遭株,这个下场比一万条明文军纪更具震慑力。

  再次是宣扬北伐之大义。北伐求大义而不求利益,故而郑成功狠心处决了带着清军将领前来投诚的勤务兵。这份对大义的坚定也深深烙印在了士卒们的心中。

  郑军在这七年里的军事行动有胜有败,若败因是战略失误,主将则被问责处斩。1656年正月,郑军苏茂、黄梧于揭阳对战清朝的平南王尚可喜,大败而归。郑成功便狠心以用兵不慎的罪名处决了苏茂。

  其实,苏茂还有一项罪名众人皆知,但无人敢点破,那便是他藏匿施琅,并助其逃亡。郑成功早就得知此事,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算账。

  然而此举却将黄梧吓得投降了清军。黄梧本是郑芝龙旧部,先前已投降过一次清军,后回归郑成功麾下,而今又再次投清。

  先前提过,清廷为劝降郑成功,打造了一枚“海澄公”的大印。郑成功拒降后,这印便没了用武之地,清廷索性将其赠给了投降的黄梧。

  黄梧对郑军的了解不亚于施琅。为了报答清军的厚待,他献上了针对郑家水师的“平海策”。

  郑成功自知资历尚浅,不足以统率二十万将士,故不得不强化主帅权威,施行严刑峻法。但此举却将施琅、黄梧这两名关键人物逼去了清军阵营,给后来郑家的没落埋下了致命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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