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傅聪.2

  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

  早预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们都当做等待什么礼物一般的等着。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兰[傅聪于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六日写给父母的信函,该信主要报告了一月八日、九日和十三日在波兰古城克拉科夫开的三次音乐会的情况。——编者注

  ]来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们在会场上,一定会禁不住涕泗横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纯洁的欢乐,莫过于欣赏艺术,更莫过于欣赏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传达出来的艺术!其次,我们也因为你替祖国增光而快乐!更因为你能借音乐而使多少人欢笑而快乐!想到你将来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没有止境的进步,为更多的人更广大的群众服务,鼓舞他们的心情,抚慰他们的创痛,我们真是心都要跳出来了!能够把不朽的大师的不朽的作品发扬光大,传布到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去,真是多神圣,多光荣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兴的更安慰的是:多少过分的谀词与夸奖,都没有使你丧失自知之明,众人的掌声、拥抱,名流的赞美,都没有减少你对艺术的谦卑!总算我的教育没有白费,你二十年的折磨没有白受!你能坚强(不为胜利冲昏了头脑是坚强的最好的证据),只要你能坚强,我就一辈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们掌握之内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赋,但只要坚强,就不怕失败,不怕挫折,不怕打击——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术上的,学习上的——打击;从此以后你可以孤军奋斗了。何况事实上有多少良师益友在周围帮助你,扶掖你。还加上古今的名著,时时刻刻给你精神上的养料!孩子,从今以后,你永远不会孤独的了,即使孤独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斯曼齐安卡说的萧邦协奏曲的话,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说Richter〔李赫特〕弹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的话。一切真实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赏识。

  音乐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说你小时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个性居然和罗曼•罗兰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带着,跟你一块到无边无岸的音响的海洋中去吧!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这种诗人灵魂的传统的民族,应该有气吞牛斗的表现才对。

  你说常在矛盾与快乐之中,但我相信艺术家没有矛盾不会进步,不会演变,不会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机蓬勃的明证。眼前你感到的还不过是技巧与理想的矛盾,将来你还有反复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与内容的枘凿,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不可预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着你。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惟其如此,才需要我们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上午

  期待了一个月的结果终于揭晓了,多少夜没有好睡,十九日晚更是神思恍惚,昨(二十日)夜为了喜讯过于兴奋,我们仍没睡着。先是昨晚五点多钟,马太太从北京来长途电话;接着八时许无线电报告(仅至第五名为止),今晨报上又披露了十名的名单。难为你,亲爱的孩子!你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没有辜负祖国的寄托,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指导,同时也没辜负波兰师友及广大群众这几个月来对你的鼓励!

  也许你觉得应该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别忘了,孩子,以你离国前的根基而论,你七个月中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这次比赛也已经doyourbest〔尽力而为〕。不但如此,这七个月的成绩已经近乎奇迹。想不到你有这么些才华,想不到你的春天来得这么快,花开得这么美,开到世界的乐坛上放出你的异香。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纪录!我做父亲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具与苦功给点破了,我真高兴,我真骄傲,能够有这么一个儿子把我错误的估计全部推翻!妈妈是对的,母性的伟大不在于理智,而在于那种直觉的感情;多少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是一向认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统统向我说明了。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用多么愉快的心情承认错误: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回想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你从北京回来,我同意你去波学习,但不鼓励你参加比赛,还写信给周巍峙要求不让你参加。虽说我一向低估你,但以你那个时期的学力,我的看法也并不全错。你自己也觉得即使参加,未必有什么把握。想你初到波兰时,也不见得有多大信心吧?可见这七个月的学习,上台的经验,对你的帮助简直无法形容,非但出于我们意料之外,便是你以目前和七个月以前的成绩相比,你自己也要觉得出乎意料之外,是不是?

  今天清早柯子歧打电话来,代表他父亲母亲向我们道贺。子歧说:与其你光得第二,宁可你得第三,加上一个玛祖卡奖。这句话把我们心里的意思完全说中了。你自己有没有这个感想呢?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届比赛的时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时你的生活,你的苦闷,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做梦吧?谁想得到,一九五一年回上海时只弹PathétiqueSonata〔《“悲怆”奏鸣曲》〕还没弹好的人,五年以后会在国际乐坛的竞赛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换来你今日的成功!可见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时也得期待别的迂回,别的挫折。我时时刻刻要提醒你,想着过去的艰难,让你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更有勇气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没穷尽没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你的路程还长得很呢:这不过是一个光辉的开场。

  回过来说:我过去对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对你也许有不良的影响,但有一点至少是对你有极大的帮助的。惟其我对你要求严格,终不至于骄纵你,——你该记得罗马尼亚三奖初宣布时你的愤懑心理,可见年轻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来把你紧紧拉着,至少养成了你对艺术的严肃的观念,即使偶尔忘形,也极易拉回来。我提这些话,不是要为我过去的做法辩护,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傲的情绪抬头。我知道这也用不着多嘱咐,今日之下,你已经过了这一道骄傲自满的关,但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遇到极盛的事,必定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格外郑重、危惧、戒备的感觉。

  现在再谈谈实际问题:据我们猜测,你这一回还是吃亏在technic(技巧),而不在于music〔音乐〕;根据你技巧的根底,根据马先生到波兰后的家信,大概你在这方面还不能达到极有把握的程度。当然难怪你,过去你受的什么训练呢?七个月能有这成绩已是奇迹,如何再能苛求?

  ……

  说到“不完整”,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有这样的自我批评。无论译哪一本书,总觉得不能从头至尾都好;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实perfection〔完美〕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ction〔完美〕。要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ction〔完美〕,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ction〔完美〕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

  比赛既然过去了,我们希望你每个月能有两封信来。尤其是我希望多知道:(1)国外音乐界的情形;(2)你自己对某些乐曲的感想和心得。千万抽出些工夫来!以后不必再像过去那样日以继夜的扑在琴上。修养需要多方面的进行,技巧也得长期训练,切勿操之过急。静下来多想想也好,而写信就是强迫你整理思想,也是极好的训练。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萧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鉴赏力〕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萧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的骚乱,那末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玷染。

  将来你预备弹什么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来信;我也可以供给材料。在精神气氛方面,我还有些地方能帮你忙。

  我再要和你说一遍: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你必有许多感想和心得,还有老师和别的教授们的意见。这儿的小朋友们一个一个都在觉醒,苦于没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地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导。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提笔。

  ……

  一九五五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

  至于学习问题,我并非根本不赞成你去苏联;只是觉得你在波兰还可以多待二三年,从波兰转苏联,极方便;再要从苏联转波兰,就不容易了!这是你应当考虑的。但若你认为在波兰学习环境不好,或者杰老师对你不相宜,那末我没有话说,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但决定以前,必须极郑重、极冷静,从多方面、从远处大处想周到。

  你去年十一月中还说:“希望比赛快快过去,好专攻古典和近代作品。杰老师教出来的古典真叫人佩服。”难道这几个月内你这方面的意见完全改变了吗?

  倘说技巧问题,我敢担保,以你的根基而论,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三月的成就,无论你跟世界上哪一位大师哪一个学派学习,都不可能超出这次比赛的成绩!你的才具,你的苦功,这一次都已发挥到最高度,老师教你也施展出他所有的本领和耐性!你可曾研究过program〔节目单〕上人家的学历吗?我是都仔细看过了的,我敢说所有参加比赛的人,除了非洲来的以外,没有一个人的学历像你这样可怜的——换句话说,跟到名师只有六七个月的竞选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例外!所以我在三月二十一日(第28号)信上就说拿你的根基来说,你的第三名实际是远超过了第三名。说得再明白些,你想: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参加第五届国际萧邦钢琴比赛的波兰选手。——编者注

  ],Askenasi〔阿什肯纳奇〕[参赛的苏联选手。——编者注

  ],Ringeissen〔林格森〕[赛的法国选手。——编者注

  ],这几位,假如过去学琴的情形和你一样,只有十到十二岁半的时候,跟到一个Paci〔百器〕,十七到十八岁跟到一个Bronstein〔勃隆斯丹〕,再到比赛前七个月跟到一个杰维茨基,你敢说他们能获得第三名和Mazurka〔《玛祖卡》〕奖吗?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为换一个school〔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那末你不妨把我的话当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好,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杰维茨基教授四月五日来信说:“聪很少和我谈到将来的学习计划。我只知道他与苏联青年来往甚密,他似乎很向往于他们的学派。但若聪愿意,我仍是很高兴再指导他相当时期。他今后不但要在技巧方面加工,还得在情绪(emotion)和感情(sentimento)的平衡方面多下克制功夫(这都是我近二三年来和你常说的);我预备教他一些lessromantic〔较不浪漫〕的东西,即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初期的贝多芬等等。”

  他也提到你初赛的tempo〔速度〕拉得太慢,后来由马先生帮着劝你,复赛效果居然改得多等等。你过去说杰老师很cold〔冷漠〕,据他给我的信,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热情,对你的热情。我猜想他有些像我的性格,不愿意多在口头奖励青年。你觉得怎么样?

  四月十日播音中,你只有两支。其余有Askenasi〔阿什肯纳奇〕的,Harasiewicz〔哈拉谢维兹〕的,田中清子的,LidiaGrychtolowna〔丽迪亚•格雷赫托芙娜〕的,Ringeissen〔林格森〕的。李翠贞先生和恩德都很欣赏Ringeissen〔林格森〕。Askenasi〔阿什肯纳奇〕的Valse〔华尔兹〕我特别觉得呆板。杰老师信中也提到苏联group〔那一群〕整个都是第一流的technic〔技巧〕,但音乐表达很少个性。不知你感觉如何?波兰同学及年长的音乐家们的观感如何?

  ……

  说起Berceuse〔《摇篮曲》〕,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t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赏力〕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赫特〕,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Schumann〔舒曼〕:The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决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地耽下去,我实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人才的发展,影响一生的基础!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一日

  你二十九日信上说Michelangeli〔弥盖朗琪利〕[弥盖朗琪利(1920—),意大利钢琴家。——《傅雷家书》原注

  ]的演奏,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惟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磐石〕,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萧邦,常说他们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史特劳士〕[理查·史特劳士(1864—1949),德国作曲家和指挥。——《傅雷家书》原注

  ],在绘画上是玛蒂斯[玛蒂斯(1869—1954),法国野兽主义绘画运动领袖,油画家、雕刻家和版画家。——《傅雷家书》原注

  ];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l〔理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毕加索(1881—1973),西班牙画家、艺术家。——《傅雷家书》原注

  ]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萧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蒂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像欧洲那样的浪漫蒂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蒂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蒂克〕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鉴赏力〕的),所以我们的先人具备表达萧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含蓄〕,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抓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

  对近代作品,我们很难和欧洲人一样的浸入机械文明,也许不容易欣赏那种钢铁般的纯粹机械的美,那种“寒光闪闪”的brightness〔光芒〕,那是纯理智、纯mind〔智性〕的东西。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六日

  ……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作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头脑〕,ear〔听力〕,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的钻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扎实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的检查自己。惟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的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太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萧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还要说两句有关学习的话,就是我老跟恩德说的:“要有耐性,不要操之过急。越是心平气和,越有成绩。时时刻刻要承认自己是笨伯,不怕做笨工夫,那就不会期待太切,稍不进步就慌乱了。”对你,第一要紧是安排时间,多多腾出无谓的“消费时间”,我相信假如你在波兰能像在家一样,百事不打扰,每天都有七八小时在琴上,你的进步一定更快!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该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夜

  昨天去买了十种理论书及学习文件,内八种都是小册子,分作两包,平信挂号寄出,约月底可到。

  “毛选”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很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工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工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蒙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该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51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做小结。千万别懒洋洋的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

  ……你始终太容易信任人。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而你还是不大重视,轻描淡写。这样的不知警惕,对你将来是危险的!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太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还不止一个呢!)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决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

  别怕我责备!(这也是小布尔乔亚的懦怯)。也别怕引起我心烦,爸爸不为儿子烦心,为谁烦心?爸爸不帮助孩子,谁帮助孩子?儿子苦闷不向爸爸求救,向谁求救?你这种顾虑也是一种短视的温情主义,要不得!怯懦也罢,温情主义也罢,总之是反科学,反马列主义。为什么一个人不能反科学、反马列主义?因为要生活得好,对社会尽贡献,就需要把大大小小的事,从日常生活、感情问题,一直到学习、工作、国家大事,一贯的用科学方法、马列主义的方法,去分析,去处理。批评与自我批评所以能成为有力的武器,也就在于它能培养冷静的科学头脑,对己、对人、对事,都一视同仁,做不偏不倚的检讨。而批评与自我批评最需要的是勇气,只要存着一丝一毫怯懦的心理,批评与自我批评便永远不能做得彻底。我并非说有了自我批评(即挖自己的根),一个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不是的,烦恼是永久免不了的,就等于矛盾是永远消灭不了的一样。但是不能因为眼前的矛盾消灭了将来照样有新矛盾,就此不把眼前的矛盾消灭。挖了根,至少可以消灭眼前的烦恼。将来新烦恼来的时候,再去消灭新烦恼。挖一次根,至少可以减轻烦恼的严重性,减少它危害身心的可能;不挖根,老是有些思想的、意识的、感情的渣滓积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慢慢的使你心理不健全,头脑不冷静,胸襟不开朗,创造更多的新烦恼的因素。这一点不但与马列主义的理论相合,便是与近代心理分析和精神病治疗的研究结果也相合。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今年暑天,因为身体不好而停工,顺便看了不少理论书;这一回替你买理论书,我也买了许多,这几天已陆续看了三本小册子:关于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些基本知识,批评与自我批评是苏维埃社会发展的动力,社会主义基本经济规律。感想很多,预备跟你随便谈谈。

  第一个最重要的感想是:理论与实践绝对不可分离,学习必须与现实生活结合;马列主义不是抽象的哲学,而是极现实极具体的哲学;它不但是社会革命的指导理论,同时亦是人生哲学的基础。解放六年来的社会,固然有极大的进步,但还存在着不少缺点,特别在各级干部的办事方面。我常常有这么个印象,就是一般人的政治学习,完全是为学习而学习,不是为了生活而学习,不是为了应付实际斗争而学习。所以谈起理论来头头是道,什么唯物主义,什么辩证法,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等等,都能长篇大论发挥一大套;一遇到实际事情,一坐到办公桌前面,或是到了工厂里,农村里,就把一切理论忘得干干净净。学校里亦然如此;据在大学里念书的人告诉我,他们的政治讨论非常热烈,有些同学提问题提得极好,也能做出很精辟的结论;但他们对付同学,对付师长,对付学校的领导,仍是顾虑重重,一派的世故,一派的自私自利。这种学习态度,我觉得根本就是反马列主义的;为什么把最实际的科学——唯物辩证法,当做标榜的门面话和口头禅呢?为什么不能把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的道理化到自己身上去,贯彻到自己的行为中、作风中去呢?

  因此我的第二个感想以及以下的许多感想,都是想把马列主义的理论结合到个人修养上来。首先是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应该使我们有极大的、百折不回的积极性与乐天精神。比如说:“存在决定意识,但并不是说意识便成为可有可无的了。恰恰相反,一定的思想意识,对客观事物的发展会起很大的作用。”换句话说,就是“主观能动作用”。这便是鼓励我们对样样事情有信心的话,也就是中国人的“人定胜天”的意思。既然客观的自然规律,社会的发展规律,都可能受到人的意识的影响,为什么我们要灰心,要气馁呢?不是一切都是“事在人为”吗?一个人发觉自己有缺点,分析之下,可以归纳到遗传的根性,过去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坏影响,潜伏在心底里的资产阶级意识、阶级本能等等;但我们因此就可以听任自己这样下去吗?若果如此,这个人不是机械唯物论者,便是个自甘堕落的没出息的东西。

  第三个感想也是属于加强人的积极性的。一切事物的发展,包括自然现象在内,都是由于内在的矛盾,由于旧的腐朽的东西与新的健全的东西做斗争。这个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摆脱许多不必要的烦恼,特别是留恋过去的烦恼,与追悔以往的错误的烦恼。陶渊明就说过:“觉今是而昨非”,还有一句老话,叫做:“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种种譬如今日生。”对于个人的私事与感情的波动来说,都是相近似的教训。既然一切都在变,不变就是停顿,停顿就是死亡,那么为什么老是恋念过去,自伤不已,把好好的眼前的光阴也毒害了呢?认识到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就该体会到人生亦是不断变化的,就该懂得生活应该是向前看,而不是往后看。这样,你的心胸不是廓然了吗?思想不是明朗了吗?态度不是积极了吗?

  第四个感想是单纯的乐观是有害的,一味的向前看也是有危险的。古人说:“鉴往而知来”,便是教我们检查过去,为的是要以后生活得更好。否则为什么大家要做小结,做总结,左一个检查,右一个检查呢?假如不需要检讨过去,就能从今以后不重犯过去的错误,那么“我们的理性认识,通过实践加以检验与发展”这样的原则,还有什么意思?把理论到实践中去对证,去检视,再把实践提到理性认识上来与理论复核,这不就是需要分析过去吗?我前二信中提到一个人对以往的错误要做冷静的、客观的解剖,归纳出几个原则来,也就是这个道理。

  第五个感想是“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这个原理,你这几年在音乐学习上已经体会到了。一九五一至一九五三年间,你自己摸索的时代,对音乐的理解多半是感性认识,直到后来,经过杰老师的指导,你才一步一步走上了理性认识的阶段。而你在去罗马尼亚以前的彷徨与缺乏自信,原因就在于你已经感觉到仅仅靠感性认识去理解乐曲,是不够全面的,也不够深刻的;不过那时你不得其门而入,不知道怎样才能达到理性认识,所以你苦闷。你不妨回想一下,我这个分析与事实符合不符合?所谓理性认识是“通过人的头脑,运用分析、综合、对比等等的方法,把观察到的(我再加上一句:感觉到的)现象加以研究,抛开事物的虚假现象,及其他种种非本质现象,抽出事物的本质,找出事物的来龙去脉,即事物发展的规律”。这几句,倘若能到处运用,不但对学术研究有极大的帮助,而且对做人处世,也是一生受用不尽。因为这就是科学方法。而我一向主张不但做学问,弄艺术要有科学方法,做人更其需要有科学方法。因为这缘故,我更主张把科学的辩证唯物论应用到实际生活上来。毛主席在《实践论》中说:“我们的实践证明: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你是弄音乐的人,当然更能深切地体会这话。

  第六个感想,是辩证唯物论中有许多原则,你特别容易和实际结合起来体会;因为这几年你在音乐方面很用脑子,而在任何学科方面多用头脑思索的人,都特别容易把辩证唯物论的原则与实际联系。比如“事物的相互联系与相互限制”,“原因和结果有时也会相互转化,相互发生作用”,不论拿来观察你的人事关系,还是考察你的业务学习,分析你的感情问题还是检讨你的起居生活,随时随地都会得到鲜明生动的实证。我尤其想到“从量变到质变”一点,与你的音乐技术与领悟的关系非常适合。你老是抱怨技巧不够,不能表达你心中所感到的音乐;但你一朝获得你眼前所追求的技巧之后,你的音乐理解一定又会跟着起变化,从而要求更新更高的技术。说得浅近些,比如你练肖邦的练习曲或诙谑曲中某些快速的段落,常嫌速度不够。但等到你速度够了,你的音乐表现也决不是像你现在所追求的那一种了。假如我这个猜测不错,那就说明了量变可以促成质变的道理。

  以上所说,在某些人看来,也许是把马克思主义庸俗化了;我却认为不是庸俗化,而是把它真正结合到现实生活中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当学生的时候,倘若不把马克思主义“身体力行”,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实地运用,那么一朝到社会上去,遇到无论怎么微小的事,也运用不了一分一毫的马克思主义。所谓辩证法,所谓准确的世界观,必须到处用得烂熟,成为思想的习惯,才可以说是真正受到马克思主义的锻炼。否则我是我,主义是主义,方法是方法,始终合不到一处,学习一辈子也没用。从这个角度上看,马列主义绝对不枯索,而是非常生动、活泼、有趣的,并且能时时刻刻帮助我们解决或大或小的问题的,——从身边琐事到做学问,从日常生活到分析国家大事,没有一处地方用不到。至于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前二信已说得很多,不再多谈。只要你记住两点:必须有不怕看自己丑脸的勇气,同时又要有冷静的科学家头脑,与实验室工作的态度。惟有用这两种心情,才不至于被虚伪的自尊心所蒙蔽而变成懦怯,也不至于为了以往的错误而过分灰心,消灭了痛改前非的勇气,更不至于茫然于过去错误的原因而将来重蹈覆辙。子路“闻过则喜”,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都是自我批评与接受批评的最好的格言。

  从有关五年计划的各种文件上,我特别替你指出下面几个全国上下共同努力的目标:——

  增加生产,厉行节约,反对分散使用资金,坚决贯彻重点建设的方针。

  你在国外求学,“厉行节约”四字也应该竭力做到。我们的家用,从上月起开始每周做决算,拿来与预算核对,看看有否超过?若有,要研究原因,下周内就得设法防止。希望你也努力,因为你音乐会收入多,花钱更容易不假思索,满不在乎。至于后面两条,我建议为了你,改成这样的口号:反对分散使用精力,坚决贯彻重点学习的方针。今夏你来信说,暂时不学理论课程,专攻钢琴,以免分散精力,这是很对的。但我更希望你把这个原则再推进一步,再扩大,在生活细节方面都应用到。而在乐曲方面,尤其要时时注意。首先要集中几个作家。作家的选择事先可郑重考虑;决定以后切勿随便更改,切勿看见新的东西而手痒心痒——至多只宜做辅助性质的附带研究,而不能喧宾夺主。其次是练习的时候要安排恰当,务以最小限度的精力与时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成绩为原则。和避免分散精力连带的就是重点学习。选择作家就是重点学习的第一个步骤;第二个步骤是在选定的作家中再挑出几个最有特色的乐曲。譬如巴赫,你一定要选出几个典型的作品,代表他键盘乐曲的各个不同的面目的。这样,你以后对于每一类的曲子,可以举一反三,自动地找出路子来了。这些道理,你都和我一样的明白。我所以不惮繁琐的和你一再提及,因为我觉得你许多事都是知道了不做。学习计划,你从来没和我细谈,虽然我有好几封信问你。从现在起到明年(一九五六)暑假,你究竟决定了哪些作家,哪些作品?哪些作品作为主要的学习,哪些作为次要与辅助性质的?理由何在?这种种,无论如何希望你来信详细讨论。我屡次告诉你:多写信多讨论问题,就是多些整理思想的机会,许多感性认识可以变做理性认识。这样重要的训练,你是不能漠视的。只消你看我的信就可知道。至于你忙,我也知道;但我每个月平均写三封长信,每封平均有三千字,而你只有一封,只及我的三分之一:莫非你忙的程度,比我超过百分之二百吗?问题还在于你的心情:心情不稳定,就懒得动笔。所以我这几封信,接连的和你谈思想问题,急于要使你感情平下来。做爸爸的不要求你什么,只要求你多写信,多写有内容有思想实质的信;为了你对爸爸的爱,难道办不到吗?我也再三告诉过你,你一边写信整理思想,一边就会发现自己有很多新观念;无论对人生,对音乐,对钢琴技巧,一定随时有新的启发,可以帮助你今后的学习。这样一举数得的事,怎么没勇气干呢?尤其你这人是缺少计划性的,多写信等于多检查自己,可以纠正你的缺点。当然,要做到“不分散精力”,“重点学习”,“多写信,多发表感想,多报告计划”,最基本的是要能抓紧时间。你该记得我的生活习惯吧?早上一起来,洗脸,吃点心,穿衣服,没一件事不是用最快的速度赶着做的;而平日工作的时间,尽量不接见客人,不出门;万一有了杂务打岔,就在晚上或星期日休息时间补足错失的工作。这些都值得你模仿。要不然,怎么能抓紧时间呢?怎么能不浪费光阴呢?如今你住的地方幽静,和克拉科夫音乐院宿舍相比,有天壤之别;你更不能辜负这个清静的环境。每天的工作与休息时间都要安排妥当,避免一切突击性的工作。你在国外,究竟不比国内常常有政治性的任务。临时性质的演奏也不会太多,而且宜尽量推辞。正式的音乐会,应该在一个月以前决定,自己早些安排练节目的日程,切勿在期前三四天内日夜不停地“赶任务”,赶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够稳,不够成熟的;并且还要妨碍正规学习;事后又要筋疲力尽,仿佛人要瘫下来似的。

  ……

  黄秘书见到没有?东西收到了吗?埃娃妈妈想也回来了吧?

  这封信从昨夜写到今天,一共花了三小时零十分;暂时打住,祝你身心康健,快快乐乐地过新年!

  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上午

  ……

  玛祖卡,我听了四遍以后才开始琢磨到一些,但还不是每支都能体会。我至此为止是能欣赏了Op.59,No.1〔作品59之一〕;Op.68,No.4〔作品68之四〕;Op.41,No.2〔作品41之二〕;Op.33,No,1〔作品33之一〕。Op.68,No,4〔作品68之四〕的开头像是几句极凄怨的哀叹。Op.41,No.2〔作品41之二〕中间一段,几次感**上不上,几次悲痛冒上来又压下去,到最后才大恸之下,痛哭出声。第一支最长的Op.56,No.3〔作品56之三〕,因为前后变化多,还来不及抓握。阿敏却极喜欢,恩德也是的。她说这种曲子如何能学?我认为不懂什么叫做“tonecolour”〔音色〕的人,一辈子也休想懂得一丝半毫,无怪几个小朋友听了无动于衷。Coloursense〔音色领悟力〕也是天生的。孩子,你真怪,不知你哪儿来的这点悟性!斯拉夫民族的灵魂,居然你天生是具备的。斯克里亚宾的Prélude〔前奏曲〕既弹得好,玛祖卡当然不会不好。恩德说,这是因为中国民族性的博大,无所不包,所以什么别的民族的东西都能体会得深刻。Notre—TempsNo.2〔我们的时代第二号〕好似太拖拖拉拉,节奏感不够。我们又找出罗宾斯丹的片子来听了,觉得他大部分都是节奏强,你大部分是诗意浓,他的音色变化不及你的多。

  一九五六年一月四日深夜

  对你的音乐成绩,真能欣赏和体会的[指周围的青年人中。——《傅雷家书》编者注

  ],只有恩德一人。她究竟聪明,这两年也很会用头脑思索。她前天拿了谱,又来听了一遍《玛祖卡》,感触更深,觉得你主要都在节奏上见功夫,表现你的诗情;说你在一句中间,前后的音符中间,有种微妙的吞吐,好像“欲开还闭”(是她说的)的一种竞争。学是绝对学不来,也学不得的,只能从总的方面领会神韵,抓住几个关键,懂得在哪些地方可以这样的伸缩一下,至于如何伸缩,那是必须以各人的个性而定的。——你觉得她说得不错吗?她又说你在线条走动的时候,固然走得很舒畅,但难得的是在应该停留的地方或是重音上面能够收得住,在应该回旋的开头控制得非常好。恩德还说,你的演奏充满了你自己特有的感情,同时有每个人所感觉到的感情。这两句就是匈牙利的ImreUngar〔伊姆雷•温加尔〕说的“处处叫人觉得是新的,但仍然是合于逻辑的”。可见能感受的艺术家,感受的能力都相差不远,问题是在于实践。恩德就是懂得那么多,而表白得出的那么少。

  她随便谈到李先生教琴的种种,有一句话,我听了认为可以给你作参考。就是李先生常常埋怨恩德身子往前向键盘倾侧,说这个姿势自然而然会使人手臂紧张,力量加重,假如音乐不需要加强,你身子往前一倾,就会产生过分的效果。因为来信常常提起不能绝对放松,所以顺便告诉你这一点。还有李先生上回听了你的《玛祖卡》,马上说:“我想阿聪身子是不摇动了,否则决不能控制得这样稳。”

  无论你对灌片的成绩怎么看法,我绝对不会错认为你灌音的时候不郑重。去年四月初,你花了五天工夫灌这几支曲子,其认真可想而知。听说世界上灌片最疙瘩的是MargueriteLong〔玛格丽特•朗〕,有一次,一个曲子直灌了八十次。还有Toscanini〔托斯卡尼尼〕,常常不满意他的片子。有一回听到一套片子,说还好,一看原来就是他指挥的。

  ……

  我劝你千万不要为了技巧而烦恼,主要是常常静下心来,细细思考,发掘自己的毛病,寻找毛病的根源,然后想法对症下药,或者向别的师友讨教。烦恼只有打扰你的学习,反而把你的技巧拉下来。**员常常强调:“克服困难”,要克服困难,先得镇定!只有多用头脑才能解决问题。同时也切勿操之过急,假如经常能有些少许进步,就不要灰心,不管进步得多么少。而主要还在于内心的修养,性情的修养:我始终认为手的紧张和整个身心有关系,不能机械地把“手”孤立起来。练琴的时间必须正常化,不能少,也不能多;多了整个的人疲倦之极,只会有坏结果。要练琴时间正常,必须日常生活科学化,计划化,纪律化!

  ……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日

  ……我明白你说的“十二小时绝对必要”的话,但这句话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倘使你在十一十二两月中不是常常烦恼,每天保持——不多说——六七小时的经常练琴,我断定你现在就没有一天练十二小时的“必要”。你说是不是?从这个经验中应得出一个教训:以后即使心情有波动,工作可不能松弛。平日练八小时的,在心绪不好时减成六七小时,那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至于如何妨碍整个学习进展。超过这个尺寸,到后来势必要加紧突击,影响身心健康。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孩子,千万记住:下不为例!何况正规工作是驱除烦恼最有效的灵药!我只要一上桌子,什么苦闷都会暂时忘掉。

  ……

  我九日航挂寄出的关于萧邦的文章二十页,大概收到了吧?其中再三提到他的诗意,与你信中的话不谋而合。那文章中引用的波兰作家的话(见第一篇《少年时代》3—4页),还特别说明那“诗意”的特点。又文中提及的两支Valse〔《圆舞曲》〕,你不妨练熟了,当做encorepiece〔加奏乐曲〕用。我还想到,等你从南斯拉夫回来,应当练些Chopin〔萧邦〕的Prelude〔《前奏曲》〕。这在你还是一页空白呢!等我有空,再弄些材料给你,关于Prelude〔《前奏曲》〕的,关于萧邦的pianomethod〔钢琴手法〕的。

  《协奏曲》第二乐章的情调,应该一点不带感伤情调,如你来信所说,也如那篇文章所说的。你手下表现的Chopin〔萧邦〕,的确毫无一般的感伤成分。我相信你所了解的Chopin〔萧邦〕是正确的,与Chopin〔萧邦〕的精神很接近——当然谁也不敢说完全一致。你谈到他的rubato〔速率伸缩处理〕与音色,比喻甚精彩。这都是很好的材料,有空随时写下来。一个人的思想,不动笔就不大会有系统;日子久了,也就放过去了,甚至于忘了,岂不可惜!就为这个缘故,我常常逼你多写信,这也是很重要的“理性认识”的训练。而且我觉得你是很能写文章的,应该随时练习。

  你这一行的辛苦,当然辛苦到极点。就因为这个,我屡次要你生活正规化,学习正规化。不正规如何能**?不**如何能有成绩?如何能巩固已有的成绩?以后一定要安排好,控制得牢,万万不能“空”与“忙”调配得不匀,免得临时着急,日夜加工地赶任务。而且作品的了解与掌握,就需要长时期的慢慢消化、咀嚼、吸收。这些你都明白得很,问题在于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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