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外祖母名叫伊米莲·阿杜·索朗热·胡,她在19岁生日之前,曾经三次坠入情网。

  伊米莲生于1904年3月1日,在家中排行老大,她的弟弟妹妹也都是在3月份的第一天来到世上。雷尼紧随其后,生于1905年,玛尔格生于1906年,最小的皮耶海特生于1907年。胡氏四姐弟均为双鱼座[双鱼座(the sign of the fish,or Pisces):指出生日期在2月19日至3月20日之间的人。在古希腊神话中,双鱼是指阿芙罗狄忒与其子厄洛斯为了躲避怪兽堤丰而幻化成的两条锦鲤。阿芙罗狄忒(即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是爱与美之女神,厄洛斯(即罗马神话中的丘比特)则负责掌管**,因此在众多的艺术作品中,双鱼象征着热烈的爱恋与细腻的情感。],性情多愁善感,举止鲁莽冲动,常常意气用事。

  他们的父亲博勒加尔·胡是一位著名的颅相学家[颅相学家(phrenologist):颅相学是一种认为人的心理与特质能够根据头颅形状来确定的心理学假说,目前这种假说已被证实是伪科学。颅相学家认为大脑是心灵的**,而心灵是由一系列不同的官能构成的,其中每一官能对应了大脑的某一特定区域,颅骨的形状与大脑内这些区域的形状紧密相关,因此通过测量人的头颅便能够判断每个人的性格。颅相学在19世纪颇为流行,出现过各种颅相学学会、学院和杂志,以及研究颅相学的学者。],头顶和手背长满了金灿灿的卷毛,讲起法语来总是带着隐隐约约的布列塔尼[布列塔尼(Breton,or Brittany):法国西北部的一个地区。]口音。他体型壮硕,可以轻而易举地用一条胳膊抱起四个孩子,并且用另一条胳膊拎起家里的山羊。

  我的外曾外祖母跟她的丈夫截然相反。博勒加尔昂藏七尺,仪表不凡,犹如一座巍峨巨山,而他的妻子则纤细瘦削,弱不禁风,整日缩着脑袋行走。她的皮肤透着橄榄棕,他的皮肤泛着玫瑰红;她的发色很深,他的发色很浅。每当博勒加尔·胡踏入房间,大家都会纷纷扭头,报以仰视的目光,可是假如他的妻子出现,却不会引起任何注意,显得毫无存在感。

  在夫妻二人同房的夜晚,街坊邻居不停地被博勒加尔的低沉咆哮所惊醒,但是他的妻子却几乎一声不吭。其实,她一直很少开口。在为她接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特鲁维尔村[特鲁维尔村(Troubille-sur-Mer):又称滨海特鲁维尔,是法国西北部诺曼底地区的村镇。]的大夫提心吊胆,频频抬头查看,确保她还活着。屋里的寂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等到第二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大夫临阵退缩了。结果,博勒加尔不得不穿着长筒袜,匆匆忙忙地跑了十七千米,去翁弗勒尔镇[翁弗勒尔镇(Honfleur):法国西北部诺曼底地区的城镇,位于特鲁维尔村的东北方向。]寻找助产士。

  在嫁给博勒加尔·胡以前,外曾外祖母没有留下任何生活的痕迹。能够表明她存在的证据仅仅是两个大女儿——伊米莲与玛尔格,她们继承了母亲的乌黑头发、小麦肤色和浅绿瞳孔。唯一的儿子雷尼酷肖父亲,小女儿皮耶海特则遗传了博勒加尔的浓密卷毛,就像披着亮黄的麒麟草[麒麟草(goldenrod):又名北美一枝黄,原产地北美洲,花朵呈金黄色。]。四个孩子都不知道母亲的名字,还以为就是“妈妈[妈妈:原文为法语,下同。]”而已。天长日久,他们始终如此坚信,甚至从未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

  也许是身材高大的缘故,在1912年的元旦,博勒加尔·胡突然觉得狭小的法国村庄已经容不下自己了。他梦见飞速行驶的汽车,向往遮天蔽日的大楼,渴望抚摩陌生的头骨,期待阅读崭新的人生。可是,特鲁维尔只有一片肮脏腥臭的鱼市场以及沉迷于颅相学的女邻居。于是,在那年的3月1日,也就是伊米莲的8岁生日、雷尼的7岁生日、玛尔格的6岁生日、皮耶海特的5岁生日,博勒加尔开始谈论一个叫作“曼哈屯[曼哈屯(Manhatine):“曼哈顿”的误称。曼哈顿是美国纽约市人口最密集的行政区,该区主要由一个大岛、数个小岛和北美**的大理石山丘组成,周围环绕着哈德逊河、东河与哈莱姆河。]”的地方。

  “在曼哈屯,”他一边从屋外的井里打水,一边对乡亲们描述,“无论何时需要冲澡或洗脸,只消拧开水龙头就行,流出来的不仅仅是水,而是热水。诸位,你们能想象得到吗?每天早晨都可以在家中的浴缸里见证奇迹!”说罢,他捧腹大笑,引得众人忐忑不安,盼着博勒加尔·胡能顾及自己的块头,表现得稳重一些。

  一个月后,他卖掉了颅相学店铺。为此,特鲁维尔的女村民颇有些闷闷不乐,就连男村民也不免灰心丧气,因为他们最喜欢谈论的对象就是博勒加尔。他买下了“法国号[法国号(SS France):法国的一艘远洋班轮,初航的日期是1912年4月20日,恰在英国著名的“泰坦尼克号”沉没五天以后。]”初航的六张三等船票,家里的全体成员一人一张。当然,不包括那头山羊。他教孩子们用英语从一数到十,还热情洋溢地告诉他们,美国的街道跟特鲁维尔的街道迥然相异,并非覆盖着尘土,而是铺满了铜石。

  “金子!”年幼的伊米莲插嘴道。倘若美国果真如父亲所设想的一样美妙,那么筑路的材料肯定比铜石要好。

  “傻丫头,”博勒加尔温和地责备她,“美国人就是再蠢,也不至于用金子铺路。”

  “法国号”堪称法国机械工程行业的奇迹,其体积超过普通商船的两倍,在前进速率、奢华程度、服务质量和菜肴水平等方面,可谓史无前例。它的初航始于熙熙攘攘的勒阿弗尔[勒阿弗尔(Le Havre):法国西北部诺曼底地区的一座海滨城市。]港口,距离特鲁维尔约四十二千米。

  1912年的勒阿弗尔是一个社会等级分明的城市,东边环绕着蒙蒂维利耶[蒙蒂维利耶(Montivilliers):与下文提到的贡夫勒维尔洛谢(Gonfreville-l’ Orcher)一样,均位于法国西北部的诺曼底地区。]和贡夫勒维尔洛谢两座村庄,南边隔着塞纳河[塞纳河(Seine River):法国北部的河流,长达777公里,是重要的商业水道。]与翁弗勒尔镇遥遥相望。在19世纪末期,附近的桑维克[桑维克(Sanvic):与下文提到的布莱威尔(Bléville)一样,均位于法国西北部的诺曼底地区,现为勒阿弗尔的一部分。]与布莱威尔并入勒阿弗尔,现代的新城区俯瞰着古老的旧城区,两个部分之间依靠八十九级台阶和一架索道缆车相连。山上的豪宅属于腰缠万贯的商人和船主,他们在19世纪早期借助港口的优势积累起大笔财富,进而占领了居高临下的新城区。在勒阿弗尔的中心,坐落着市政大厅、专区政府、法院、体育俱乐部和土耳其澡堂,还有许多博物馆、赌场以及昂贵的饭店。这里是印象派运动的发源地,孕育了克劳德·莫奈[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法国印象派绘画的创始人,其代表作《日出·印象》(Impression,sunrise)描绘了勒阿弗尔港口的景象。]的名作《日出·印象》。

  勒阿弗尔的郊外和旧城区住着劳动阶级的家庭,水手和码头工人在港口周围干活,到处都充斥着剥削的雇佣制度、糟糕的排污系统与恶劣的生存环境。肺痨横行肆虐,墓园不堪重负,土里埋葬着死于1832年霍乱[霍乱(cholera):因摄入的食物或水受到霍乱弧菌污染而引起的一种急性腹泻性传染病。霍乱最初于1817年出现于印度,在1832年蔓延至英国伦敦和法国巴黎,同年4月,巴黎死于霍乱的民众多达1.3万人。]爆发的穷苦百姓。流浪的波西米亚人[波西米亚人(bohemian):指以前波西米亚王国的居民,该王国的领土目前位于捷克共和国境内,曾是吉卜赛人的聚居地,因此法国人也将吉卜赛人称为波西米亚人。]放荡不羁,廉价的红灯区夜夜笙歌,举止柔媚的司仪在酒馆里主持着妖娆的歌舞表演,男人们只需花上几个小钱,就能买杯烈酒,寻点儿乐子。在高不可攀的新城区,阔绰的资本家开怀畅饮,坐在华丽而堂皇的房间里,憧憬着更加幸福、成功的岁月;在低贱卑下的旧城区,贫困的劳动者慢慢腐烂,泡在粪便与尸体中,忍受着日渐混乱、灰暗的生活。

  对于胡氏家族的孩子来说,船舶停靠的码头就像一支旋律悦耳动听的乐曲,又如一幅妙不可言的油画,混合着异域情调与世俗气息:咸咸的海风、热带的水果、刺鼻的咖啡豆、酸溜溜的鱼血、装满棉花的粗布麻袋、抓挠皮癣的猫猫狗狗,以及写着美国地址的沉重行李箱。

  一位摄影师站在新闻记者中间,用壮观的折叠式相机记录着“法国号”的初航。当头等舱的乘客陆陆续续登船时,胡氏家族跟剩余的下等舱乘客耐心地排着队,等待海关的工作人员检查他们身上的虱子。博勒加尔让伊米莲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她极目远眺,欢呼的民众犹如宽檐草帽组成的波浪。后来,一张刊载于巴黎《费加罗报》[《费加罗报》(Le Figaro):一份创办于1826年的法国日报,也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日报。]的照片展示了此刻的巨轮,如果眯起眼睛仔细观察,还可以勉强分辨出一个小女孩儿的身影悬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上方,显得颇为诡异。

  一周前,号称“永不沉没”的英国邮轮“泰坦尼克号”刚刚沉没于汪洋之中,“法国号”的乘客深刻地意识到脚下的冰冷海水十分危险,他们神情严肃地朝着远处的码头挥手道别。可是,博勒加尔·胡却独自跑到甲板的另一头,想要率先迎接充满机遇的美洲**、铺着铜石的闪亮街道与建在室内的水管设施。

  胡氏家族的舱室有两排固定在墙上的双层床,还有一个立在中央的洗手池。倘若博勒加尔深深地呼吸,就能抽走房间里的全部空气。大船不停地摇晃,妈妈宣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颤抖。不过,孩子们却很喜欢小小的舱室,尽管在某些晚上,博勒加尔会鼾声如雷,害得大家胸闷缺氧。

  “法国号”开启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新世界。黄昏,他们侧耳倾听,欣赏着寂寞的小提琴曲或者悠扬的苏格兰风笛,伴随着夕阳西坠,下等舱的即兴音乐会渐入**。深夜,他们屏气凝神,守候着左邻右舍的嬉闹,透过薄薄的墙壁,捕捉各种各样的动静,把脸庞埋在粗糙的枕头里,掩饰着疯狂的大笑。白天,他们去探索下层甲板,并且想方设法地尝试,企图偷偷溜进戒备森严的头等舱。

  瞧见美国的土地映入眼帘,船上的乘客集体松了口气,结果导致风向发生变化,旅途又延长了一天。但是没关系,反正他们已经顺利地抵达了终点,再也不必担惊受怕,唯恐会步“泰坦尼克号”的后尘了。

  当“法国号”靠近曼哈顿西部的码头时,高举火炬的铜像成了美国留给伊米莲的第一印象。她暗暗思忖,好吧,如果这就是美国,那简直太丑了。我的外祖母并不知道,其实自由女神[自由女神(Statue of Liberty):全名为“自由女神铜像国家纪念碑”,是美国纽约湾自由岛上一尊新古典主义雕像,法国人民送给美国人民的礼物。由法国雕塑家弗雷德里克·奥古斯特·巴托尔迪(Frédéric Auguste Bartholdi,1834~1904)设计,由后来承建埃菲尔铁塔的法国工程师古斯塔夫·埃菲尔(Gustave Eiffel,1832~1923)负责制造。据说,自由女神的面容模仿了巴托尔迪的母亲。]跟她一样,也诞生在大洋彼岸的法国。

  海关的工作人员认定胡氏家族没有携带虱子,于是他们便动身迈向崭新的生活,拥抱美国的繁荣与欢乐。等到德国对法国宣战的时候,他们终于在“曼哈屯”安顿下来,住进了脏兮兮的两居室。夜晚,博勒加尔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伊米莲和玛尔格睡在另一张床上,雷尼躺在餐桌底下,而小巧的皮耶海特则蜷缩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博勒加尔发现,要让大家相信他是一位技艺精湛的颅相学家,实在是非常困难,况且美国的颅相学热潮已经随着维多利亚时期[维多利亚时期(Victorian period):指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位的时期,即1837~1901年。]的结束而消亡了。既然如此,一个操着浓重的卷舌音、只会摸骨看相的法国人该如何养家糊口呢?就连码头上的爱尔兰佬都赚不到几个钱,我的外曾外祖父悄悄地承认,而他们还讲着完美的英语呢——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

  博勒加尔的邻居不需要他的天赋,他们早就知道自己的悲惨命运了。所以,他转而踏上了约克维尔[约克维尔(Yorkville):跟下文提到的卡内基山(Carnegie Hill)一样,均为纽约市的街区。]和卡内基山的街道,那里有许多德国移民住在乡间庄园和豪宅大屋里。他带着卷起的图纸表格、金属的测量工具和陶瓷的头颅模型,挨家挨户地拜访。不久,博勒加尔便得以登堂入室,用指尖和手掌抚摩“太太与小姐[太太与小姐:原文为德语。]”的脑袋。由此可见,他注定要为女人服务,无论身在哪个国家。

  纽约的快节奏并未吓退博勒加尔,他坚信这个城市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然而,妈妈却觉得丈夫热爱的“曼哈屯”十分可憎。他们租赁的公寓颇为狭窄,无论她用多少碱性皂液擦洗地板和墙壁,屋里始终散发着腥臭的猫尿味儿。街边林立着屠宰场与血汗工厂[血汗工厂(sweatshop):指条件极差的工作环境。在血汗工厂里,工人们拿着低薪,完成繁重而困难的任务。],路面上并非铺砌着铜石,反倒堆满了垃圾和马粪,稍不留神就会踩进陷阱。她觉得英语的发音刺耳难听,认为美国的女人不知廉耻,她们穿着白色的裙子,斜斜地佩戴着绶带,成群结队地在大道上游行,要求获得荒唐的选举权。在妈妈眼中,美国绝不是机遇之地,而是死亡之所,她惊恐地看着邻居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丧生。他们面色苍白,高热不断,患上来势汹汹的肺痨、流感或百日咳,喝着早已坏掉的酸牛奶。初生的婴儿体重太轻,常常夭折,产妇也由于营养不良而撒手人寰。瘦削的少年忍饥挨饿,目光空洞,黯淡的瞳孔中既没有梦想,也没有神采。

  妈妈用劣质的肉类和蔫儿软的胡萝卜给家人做饭,因为他们只能买得起这些——勉强买得起而已。孩子们每次进门,她都会仔细地检查一番,摸摸膝盖和胳膊肘的缝隙,瞧瞧脚指头之间的柔软部位,瞅瞅耳朵后面以及舌头底下,寻找痘疹侵袭或蜱虫叮咬的蛛丝马迹。

  博勒加尔完全体会不到妻子的忧虑。深夜,夫妇二人躺在床上,胡氏姐弟睡在另一张床上、挤在餐桌下方、躲在抽屉里面。妈妈努力说服丈夫离开这座城市,好让孩子们重返故乡,在法国的清新空气中长大。

  “噢,亲爱的,”他轻描淡写地答道,“你操心的事情未免太多啦!”然后,他便翻过身去,陷入酣眠,而妈妈则辗转反侧,直到黎明。

  在1915年春季的一个傍晚,英俊潇洒的博勒加尔·胡没有回家。第二天,他还是不见踪影,又过了一个月,依然杳无音信。一年以后,他从众人的记忆中渐渐淡去。雷尼喜欢拎着沙发在公寓里四处走动,跟父亲当年拎着山羊的形象极为相似,若非如此,恐怕大家早就把博勒加尔忘得一干二净了。

  坊间盛传,博勒加尔·胡抛妻弃子,跟一名德国女人私奔了。据称,她得天独厚,不仅无法怀孕,免遭生育之苦,而且后脑勺还向外凸起——按照颅相学理论,这说明博勒加尔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百依百顺的女人,她会大声地赞美他,滔滔不绝地表达爱意。流言蜚语愈演愈烈,就连妈妈都信以为真了。天长日久,世人的指指点点在妈妈的心脏上凿开了一个小孔,不知内情的医生却将其归咎于饮食习惯与家族遗传。

  其实,博勒加尔·胡的消失是一桩张冠李戴的误会。博勒加尔虽然相貌堂堂,却跟屠夫妻子的**长得一模一样,而屠夫雇来的歹徒又偏偏先碰到了他,实在是倒霉透顶。事后,他的尸体碎块漂在哈德逊河上,肿胀不堪,难以辨认,《纽约时报》[《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创始于1851年的美国报纸,具有世界级的影响力,曾荣获过122项普利策大奖。]在边栏中简单地提了几句。这个阴差阳错的结局蕴含着巨大的讽刺意味:博勒加尔·胡一直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他欣赏她的安静,并且从未背叛过她。

  妈妈明白,丈夫不会再露面了。她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裹着曾经用过的被单,闻着丈夫留下的气味。在此期间,孩子们由住在隔壁的邻居帮忙照顾。那是一位个子矮矮的侏儒,名叫巴纳比·卡勒胡,不过四姐弟都喊她“亲爱的小鸡太太[亲爱的小鸡太太:原文为法语,下同。]”,因为她总是用舌头顶住上颚,发出“咯咯”的动静。巴纳比·卡勒胡夫人对这个绰号非常满意。

  终于,妈妈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床铺,在街道尽头的干洗店谋得一份工作,担任记账员,赚到的薪水可以供家人一周吃三次质量最差的马肉。另外,她还把皮耶海特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挪了出来。

  随着时间流逝,妈妈也在慢慢地消失。首先察觉情况异常的是伊米莲,在繁忙的街角,她伸出胳膊去抓母亲的手掌,可是指尖却径直钻了过去,仿佛穿透了一缕虚无缥缈的轻烟。

  1917年,13岁的伊米莲跟妈妈和三个弟弟妹妹住在一片拥挤的城市街区,周围全是出租公寓,楼梯腐朽破裂,房间人满为患,卫生状况堪忧。隔着薄薄的墙壁,左邻右舍的说话声清晰可闻,胡氏家族的孩子们耳濡目染,每人都掌握了好几种语言——四姐弟皆会讲法语和英语,除此之外,伊米莲还会讲意大利语,雷尼会讲荷兰语和德语,玛尔格会讲西班牙语。至于年纪最小的皮耶海特,起初只讲希腊语,谁也听不懂,直到7岁生日那天,她忽然用标准的法语嚷嚷:“天哪,我的蛋糕呢?”于是,大家不禁怀疑,在皮耶海特身上,恐怕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这片街区,我的外祖母遇到了生命中的初恋。他叫利瓦伊·布莱斯,身形瘦小,头发乌黑,穿着不合脚的鞋子。一群隔壁街区的少年反复地称利瓦伊为“同性恋”,还朝他的额头扔石块。如果不算上弟弟的话,他就是伊米莲见过的第一个流泪的男孩儿。雷尼十分敏感,连一丁点儿痛苦都无法忍受,常常号啕大哭。

  少年们恶狠狠地殴打了利瓦伊·布莱斯,街区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是证人。伊米莲和妹妹玛尔格追着利瓦伊跑进后巷,呆呆地看着他流血。利瓦伊转向她们,发出嘶哑的怒吼:“滚!”

  她们乖乖地走了,不过只是暂时离去。

  伊米莲爬上通往家门的公寓楼梯,玛尔格一如既往地紧随其后。伊米莲把自己和妹妹的床单扯掉一角,拽开母亲的抽屉,拿起碘酒瓶,匆匆忙忙地返回后巷。利瓦伊席地而坐,倚靠着墙壁,碘酒涂抹在伤口上,他疼得龇牙咧嘴。为了表示安慰,伊米莲主动露出光溜溜的屁股,让他触摸。后来,她叹着气对玛尔格辩解,“爱会使人变傻。”

  从次日开始,伊米莲便再也没见过利瓦伊·布莱斯,他彻底销声匿迹了。街坊邻居纷纷猜测,他母亲在公寓里干的肮脏勾当终于败露了,利瓦伊和他的两个妹妹大概已经被送进公立福利院了。然而,大家无法确定真相究竟是什么。在那个年代,许多平民百姓都会因为微不足道的理由而突然消失,想要保持联络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我的外祖母花了整整三年才忘记可怜的利瓦伊·布莱斯。到了16岁,伊米莲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一名少年,她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仅仅知道他的绰号叫作“都柏林[都柏林(Dublin):爱尔兰共和国的首都及最大的城市。]”,那是他诞生的地方。“都柏林”教她抽烟,并且夸赞她长得漂亮。

  “你很美丽,”他笑着说,“却又很古怪,就像你们家的其他成员一样。”说罢,他亲了亲伊米莲的嘴唇,那是她的初吻。可是不久以后,他却带着卡梅丽塔·埃尔莫萨远走高飞了。卡梅丽塔的相貌跟名字都十分可爱,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1922年,在伊米莲18岁的时候,胡氏家族经历了一连串奇特的变故,事实证明他们的确有点儿古怪。皮耶海特果真藏着不少惊人的秘密,如今她刚刚年满十五,竟然爱上了一位喜欢观鸟的老绅士。她想方设法,拼命吸引鸟类学家的注意,甚至跑到他的公寓外面守着,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仅仅贴着几片羽毛遮羞。可惜,五花八门的尝试统统以失败告终。最后,皮耶海特干脆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金丝雀。

  那位鸟类学家从未察觉到皮耶海特求爱的疯狂举动,反而搬到路易斯安那州[路易斯安那州(Louisiana):美国南部的一个州,位于墨西哥湾沿岸。下文提到的“褐鹈鹕”(Pelecanus occidentalis)是该州的州鸟。]去研究褐鹈鹕了。所以,有些牺牲根本得不偿失,就连为爱所做的牺牲也不例外——或许为爱所做的牺牲更是如此。每天早晨,皮耶海特都会发出清脆的鸣啭,唱起欢快的曲调,纤细的黄色羽毛分散在房间里,飘落在衣服上。长年累月,众人渐渐习以为常。

  家里唯一的儿子雷尼早在14岁就已经容貌俊美,远胜父亲当年的风采。等到17岁,他成了俗世推崇的“天神”,只要随便讲几句简单的客套话,比如“请问”或“劳驾”,年轻的姑娘便激动得满脸通红。在大街上,平日端庄矜持的女人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雷尼·胡,阳光照耀着他的指关节,汗毛微微闪烁,她们看得心神荡漾,常常一头撞上墙壁。可是,雷尼却感到十分烦恼。其实,跟利瓦伊·布莱斯不同,他才是真的喜欢男孩子,并且愿意对其中的几个伙伴露出光溜溜的屁股。当然,他绝不会让姐姐或妹妹在场旁观。

  除了皮耶海特之外,伊米莲被公认为胡氏家族最古怪的成员。传闻声称,她拥有神奇的天赋,不仅擅长读心术和穿墙术,还会用意念挪动物体。不过,我的外祖母并不具备类似的能力,她无法目视千里,也难以耳听八方。简而言之,伊米莲只是对外部世界极为敏感,可以捕捉到大家忽略的细节罢了。按照普通的思维,勺子掉在地上,也许预示着要换一把干净的勺子,但是在伊米莲看来,这表明她的母亲应该烧水泡茶了,因为客人即将登门拜访。猫头鹰的鸣叫是悲伤降临的征兆,夜间重复三次的噪声是死亡的前奏。收到花束的情况非常微妙,具体含义取决于花朵的种类——紫罗兰说,我会永远真诚,而条纹康乃馨却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尽管这种天赋用处多多,可是也会让少不更事的伊米莲深感困惑。她整日都在艰难地挣扎,试图区分宇宙发送的信息和大脑产生的幻想。

  正因如此,她开始学习羽管键琴[羽管键琴(harpsichord):又名拨弦古钢琴、大键琴,是一种拨奏弦鸣乐器,外形与现代的三角钢琴相似,但琴弦是用羽管拨奏而不是用琴槌敲击。羽管键琴起源于15世纪末的意大利,18世纪末期渐渐没落,20世纪再次崛起。],在手指按下的瞬间,丰富的和弦将淹没一切。每到夜晚,她都会弹奏意大利的爱情小调,为街区的人口增长做出了莫大的贡献,后来许多婴儿的诞生都要归功于伊米莲·胡的奔放乐曲及其弟弟妹妹的悦耳伴唱——雷尼的优雅高歌、皮耶海特的尖锐啁啾与玛尔格的幽怨**完美交融,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令人回味无穷。玛尔格并不古怪,但是也不像家里的其他成员一样美丽,结果反倒显得她与众不同。而妈妈则变得越发透明,孩子们甚至能不假思索地穿过她的身体,把牛奶瓶放进冰箱里。

  在此期间,一名男子出现在曼哈顿下城,四处**作乐,日夜开怀畅饮。他穿着丝绸内衬的外套,喷着浓郁的古龙香水,被朋友唤作“萨汀[萨汀(Satin):意为“绸缎”,下文中的“勒什”(Lush)意为“酒鬼”。]”,被外人称为“勒什先生”。大家都说,他肯定来自北方——魁北克[魁北克(Quebec):跟下文的蒙特利尔(Montreal)一样,均为加拿**语区的城市。]或者蒙特利尔——因为他的法语着实无可挑剔,尽管口音略显奇怪。人们还说,每隔几个月,他便会出门旅行,途中经常在曼哈顿歇脚。虽然他屡次来访的原因不明,但是肯定不怀好意,毕竟他成天跟举止粗鲁的伙伴厮混,而且左腿裤子里的酒瓶总是叮当作响。

  在伊米莲遇见萨汀·勒什的那天,她戴着用罂粟花染红的钟形女帽,自然下垂的发丝微微卷曲,巧妙地包住脸颊,腿上的长筒袜裂开了一道口子。5月的连绵春雨沿着餐馆的窗户流淌。伊米莲刚刚下班,衣服上还残留着焦糖的气味,她的工作就是藏起骄傲的自尊心,把黑咖啡和黏面包[黏面包(stickybun):一种表面涂有焦糖和肉桂的甜味面包。]端给没有梦想的爱尔兰人。她站在门前等待,圣彼得教堂的大钟敲了五声,雨势变得更加凶猛。

  她享受着寂寞的感觉,惬意地欣赏着朦胧的水帘与灰暗的天空,仿佛在品味一幅精致的油画,而作者是艺术界的新秀,透过色彩和笔触就能预见未来的成功与辉煌。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萨汀·勒什忽然走出餐馆,酒瓶撞击左腿的动静扰乱了雨滴敲打遮篷的节奏。他的眼睛非常特别,其中一只泛着淡雅的碧绿,另一只却闪着清新的蔚蓝,双眸对比鲜明,犹如森林与海洋,相映成趣。伊米莲立即愣在原地,她毫不留恋先前的宁静,因为此刻的嘈杂同样美妙万分。

  他们穿过街区,萨汀举着雨伞,伊米莲的帽檐偶尔会碰到他的右耳。这对恋人陶醉在彼此的视线中,完全没注意到狂暴肆虐的天气。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城里的老鼠纷纷把蟑螂翻过来,充当救命的小船,然后踩着昆虫的肚皮,在街道上顺水漂流。

  夜幕降临,伊米莲将萨汀介绍给家人,说他是自己的“未婚夫”。他花了整整一晚的工夫,捧着伊米莲的纤纤细手,称赞指甲末端的月牙痕迹。很快,萨汀便融入了胡氏家族。下班以后,伊米莲常常发现妈妈和萨汀在专注地交谈,他们的嘴唇飞快地开合,吐出生动流利的法语。当雷尼消失三天的时候,只有萨汀知道应该去哪儿找他。两人回到家中,雷尼的一颗门牙裂了,萨汀的右侧耳垂豁了。面对众人的询问,他们仅仅含糊其辞地答道:“可惜你们没瞧见对手的模样。”脸上带着心照不宣的表情,仿佛在保守男子汉之间的秘密。

  然而,在1922年,最为奇特的变故还是发生在玛尔格身上。经过几个月的极力否认,胡氏家族再也无法隐瞒事实——年方二八的玛尔格怀孕了。

  伊米莲感到十分困惑。以前,姐妹俩一直扮演着固定的角色。伊米莲漂亮而神秘,偶尔透着古怪。至于玛尔格,不过是伊米莲的影子罢了。曾经,伊米莲总是怀揣着秘密,露出淘气的微笑,挑起可爱的眉毛,而玛尔格则不停地乞求,渴望了解背后的原因。可是如今,伊米莲却被蒙在鼓中,心心念念地想要挖掘真相。日复一日,玛尔格越发显得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眼睛闪闪发亮。众人都认为,胡氏家族的佳丽桂冠不再属于伊米莲,而是传给了玛尔格。

  玛尔格从未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有一回,在姐姐的反复逼问下,玛尔格用手指抚过秀美的眉弓,轻轻地开口,“爱会使人变傻。”伊米莲如坠冰窟,不寒而栗。她连忙离开房间,又穿上了一件毛衣。之后,胡氏姐弟便放弃了无谓的打探,转而玩起了“谁是坏蛋”的游戏。他们盯着窗外路过的男人,窃窃私语,轮流猜测罪魁祸首的身份。

  在孩子出生的那天,伊米莲刚刚办完事情,正往家走,皮耶海特栖息在姐姐的锁骨上。最终,人们不记得她办了什么事情,只记得伊米莲的钟形女帽——用罂粟花染红的钟形女帽——被风吹到街上,一名10岁左右的活泼男孩儿帮她捡了回来。她把闪亮的硬币放在男孩儿的掌心,接着抬起头,看向脏兮兮的脸蛋,发现他的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一只是绿色的,另一只是蓝色的。伊米莲忍不住询问他的父亲是谁,男孩儿耸了耸肩,高举着硬币,在阳光下跑开了。

  伊米莲继续前进,格外留意路边的行人,结果碰到了第二个眼睛颜色不同、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在下一个街区,她又遇上了第三个。然后是第四个。伊米莲一路狂奔,在十二个街区里见到了十七个这样的孩子。

  在返回公寓的途中,皮耶海特叽叽喳喳地吵闹不休,伊米莲只好把可怜的金丝雀妹妹塞进外套的口袋里。伊米莲急匆匆地爬上楼梯,不慎撞倒了巴纳比·卡勒胡夫人。伊米莲赶紧扶她起身,她站稳脚跟,宣布玛尔格已经生了。

  “生了个大胖小子,”亲爱的小鸡太太兴奋地晃动着粗短的手指,“长着黑色的头发。可是,他的眼睛太稀罕了!一只是蓝色的,另一只呢?居然是绿色的!”

  伊米莲踏入家门,瞧见萨汀·勒什正坐在敞开的窗户旁抽烟,她再也不会管他叫“未婚夫”了。他看到她,耸了耸肩,“你也明白,世事难料嘛!”

  强烈的厌恶感在体内翻涌,伊米莲猛冲过去,愤怒地伸出双臂,把他推出窗户,大声尖叫,“十八个孩子!”

  萨汀·勒什从人行道上蹦起来,一溜烟儿地逃向远方,彻底消失了。

  胡氏家族的衰落究竟要归咎于玛尔格的孩子还是萨汀的背叛,恐怕无人知晓。不过,几小时以后,年轻的玛尔格便死在了走廊尽头的盥洗室里。她用一柄镀银的匕首挖出了自己的心脏,郑重地摆在浴缸跟前的地板上,鲜血淋漓的肌腱压着一张留给伊米莲的字条:

  今生今世的真心。

  很快,婴儿也夭折了。算起来,玛尔格只当了大约六小时的母亲。那天是1923年3月1日。

  众所周知,爱总是遵循着自身的规律发展,不受人为意图或缜密计划的控制。在妹妹去世后不久,雷尼便爱上了一位年长的已婚男子——威廉·佩顿。当他初次遇到雷尼·胡的时候,竟忍不住潸然泪下。威廉的妻子撞见丈夫和雷尼在床上**相拥,而她却在二十年间的每个夜晚都遭到拒绝。为了逃离尴尬的现场,雷尼慌慌张张地冲向街道,结果忘了带上衣服。

  他穿过商铺林立的街区,朝家里的公寓跑去,身后跟着一大群女人和一小群男人,数量越来越多。看到雷尼·胡的**,他们都失去了理智。狂热的追逐迅速升级为全面的暴乱,足足持续了四天半。几家犹太商店被烧成灰烬,三个普通民众被踩踏致死,包括矮小的巴纳比·卡勒胡夫人。永别了[永别了:原文为法语。],亲爱的小鸡太太。

  等到动荡终于平息以后,雷尼的恋人往公寓送了个口信,恳求雷尼在夜里到哈德逊河的码头与他相会。次日清晨,胡氏家族仅剩的成员醒来,发现雷尼的尸体躺在门阶上,一块手帕蒙住脑袋,盖着被威廉·佩顿开枪打中的英俊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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