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

  月琴有四根弦,形如其名,琴身浑圆犹如满月。月琴诞生时,琴颈和如今的三味线一般长短。经数百年改良,到了明末,月琴的琴颈大幅缩短,已呈团扇形状。月琴在德川幕府后期一度流行,但眼下不过是初期,月琴还是稀罕的舶来乐器,因而阿兰的技艺就显得难能可贵了。就算不去做唐人的生意,仅凭弹奏月琴的技艺,就足以吸引大批艺伎上门拜师了。故而,阿兰家整日热闹非凡,弟子、来客络绎不绝。

  这正中统太郎下怀。阿兰家越热闹,就越便于他们藏身。统太郎和吉井伪装成“学医的亲族兄弟”,藏身于阿兰家二楼最角落的客房里。

  这日,统太郎正在房内研墨打算作画,吉井多闻则躺在一旁打盹。隔扇忽然被拉开了。“统太郎,这会儿方便吗?”说话的是这宅子的主人,阿兰。

  “方便,怎么了?”统太郎放下墨,问道。

  “我得借这房间一用。”阿兰单手拿着月琴,在她身后跟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姑娘,粉嫩嫩的小脸讨人喜爱,只不过此刻秀眉紧锁,抿着嘴唇,似乎有烦心的事情。

  “好,好。”统太郎马上起身。

  “我要单独教导这丫头,还得麻烦两位去楼下稍等片刻。”阿兰的语气有些许不多见的强硬。

  “房东有令,岂敢不从……走了,走了。”吉井很快地从被褥上爬起来,显然根本没睡觉。两个男人不敢逗留,赶忙离开了房间。

  阿兰催姑娘进屋,拉上了隔扇。随着“啪”一声隔扇碰撞的轻响,那姑娘跪倒在地,立马就要哭出声来。“嘘,别作声!”阿兰连忙掩住姑娘的嘴巴。等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远,消失在楼梯口,她才收回了手。

  “抱歉、抱歉,我没忍住……”

  “没事,那两人都是我身边人……阿仙,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样慌张。”阿兰低声问道,同时用象牙拨子弄出些声响。

  “大事不妙,官府在这趟自泉州来的船上发现了《圣经》!”

  “什么?”阿兰惊叫,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阿仙提到的《圣经》,并非佛教经文、儒家典籍,而是天主教的经典著作。

  在切支丹[日本战国时代、江户时代,乃至明治初期对国内基督徒的称呼。

  ]禁令盛行的年代,即便是一本小宣传册,也足以让幕府要人性命。早在丰臣秀吉时代,日本的统治者便开始打压天主教。到了庆长十一年(1612),德川幕府更是拆毁京都的教堂,命令信奉天主教的大名有马晴信切腹,并在两年后(1614),将高山右近[原高槻城主。精通茶道,是利休七哲之一。信仰天主教,他致力于推动领地内的居民信奉天主教。最终客死在马尼拉。

  ]等一百四十八名切支丹流放到马尼拉、澳门等地。

  元和[日本年号,从1615年到1624年。

  ]八年(1622),长崎五十五名切支丹被幕府公开处决,后世称这一事件为“大殉教”。宽永七年(1630),天主教的相关读物被幕府拒于日本国门之外。其后,日本的切支丹不堪幕府迫害,在岛原武装起义[发生在江户时代初期日本历史上最大的武装起义,又称岛原·天草之乱。因幕府推行锁国体制,强硬镇压天主教徒而引发的武装起义。

  ]。幕府付出惨痛代价才镇压了这一叛乱。这一战,使得幕府对切支丹的憎恨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而现在不过是原城之战后的第六年。幕府将荷兰商馆从平户移至长崎,为的是将兰人[主要指荷兰人,也指欧洲人。

  ]隔离在长崎出岛,以便管束。而幕府在长崎建造唐人区,集中隔离在日唐人,则是元禄年代[元禄年代为1688年至1702年。

  ]之后的事。眼下,唐人还可以和日本人混居。在幕府看来,天主教是西方舶来品。为此幕府恨不得在长崎的每个兰人身上都安一双眼睛,对同样是外来的唐人却没多少戒心。幕府认为,浸淫孔孟之道的唐人[日本在唐朝灭亡后用“唐、唐土”之类的词语指代之后的王朝,也用于笼统称呼外国人。故此处的唐人、大明人都指到日经商的中国人。

  ],不至于去接纳天主教这种西方的宗教。每有唐船入港,长崎奉行的检吏都会携通事(翻译)一同上船,将写有相关法度的木板挂在桅杆上,由通事高声朗读,并要求外海船员一一复读,但这些显然都是走流程的表面工作。进行货检的目的也不过是防止人参、麝香、沉香等**进港。然而谁想这次竟发现了与天主教相关的文书。

  “是横版文字的?”阿兰问道。

  阿仙摇摇头,说:“是汉文的……”

  “啊……”阿兰一声叹气,“这可真……横版还好解释,怎么偏偏是汉文!”

  赴日通商的明商为了图便利,不断向幕府灌输“唐人无切支丹”的观念。但事实上,天主教早就在中国南方地区传播,和葡萄牙人频繁接触的广东、福建地区,有不少天主教徒。而和日本通商最多的,正是粤、闽两地。

  正因幕府坚信“唐人无切支丹”,唐人教徒经常会协助日本地下切支丹传递消息。唐船上有汉文的天主教文书,就是明摆着承认唐人有切支丹。若是横版洋文,还可狡辩说看不懂,不知是何物;若是汉文的,就辩无可辩了。

  “这《圣经》是给日本教友捎带的,还是一时疏忽带上船的?”阿兰强行镇定心神,但她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阿仙摇头,声如蚊蚋道:“不是疏忽,就是给日本教友带的。”

  “好吧……”阿兰拨动着象牙拨子,如泣如诉的琴声响起,“我弹些曲子,省得外面人生疑。阿仙,你继续往下说,我听着。”阿兰用修长纤指抚着琴弦。

  “官府从船上抓了七人。”阿仙继续道。

  “全部被带走了?”

  “嗯……据说,这书是伊势町的庄次大叔托唐船的人捎带来的……”阿仙说到一半,又流下了眼泪。

  “简直胡闹……”阿兰这话刚一出口,却又不忍继续责备了。委托唐人偷运禁书,确实过于轻率荒唐,但在长期封闭的环境中,一本能够读得懂的汉文《圣经》是多大的**,阿兰身为切支丹,怎会不理解。

  “庄次大叔一定是太想读那书了,不然不会这么糊涂的……”

  阿兰弹奏月琴的节奏逐渐放缓,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呀,将心比心,谁不糊涂呢?”

  “阿兰姐,你说唐船的水夫会把庄次大叔供出来吗?我听说奉行的拷问手段可吓人了。”

  “傻丫头……你多虑了,”阿兰轻声安慰道,“就算是在脖子上架着刀,他们都不会开口的。尤其是唐人信徒,他们成天把‘信义’二字挂在嘴边,可做不出这等背信弃义的事。”

  “嗯……”阿仙轻飘飘的答复被琴声所掩盖。阿兰拨动琴弦的节奏又加快了。

  “阿仙,你不是有朋友在奉行做通事吗?如果有这七个人的消息,麻烦尽快告诉我。”

  “好。”阿仙乖巧地点点头。

  在明治二十年(1887)编纂成册的《长崎年表》中,在正保元年(1644)一栏记载了三项,恰巧都涉及唐人。第一项提到了逸然和尚赴日:

  唐僧逸然,大明浙江仁和县人士,名性融,号浪云居士,来日担任兴福寺第三代住持。擅作画,渡边秀石[江户前期活跃在长崎的画家,是长崎汉画的代表人物,长崎唐绘目利派的开创者。

  ]、僧人河村若芝[江户前期活跃在长崎的画家,发展了长崎汉画。被称为“奇想的画家”,画号风狂子。

  ]等皆出其门,乃是长崎汉画之祖。于宽文八年(1668)七月十四日圆寂,享年六十七。

  第二项如下:

  任唐人林友官、黄武官、周辰官为切支丹密探,彻查信奉天主教的唐人。

  最后一项:

  查出唐人天主教信徒共七人,处斩。

  那一年担任长崎奉行的有两人,分别是山崎权八郎和马场三郎左卫门。

  在长崎的海岸边上,有一座名为立山的寻常山丘,山顶平坦,草木繁密。当时葡萄牙商人还被允许在日本境内活动,他们中有人恳求幕府不要在寻常地点处决;也许是官吏收了他们好处,竟也许可了。庆长元年(1596)十二月,曾在立山处决二十六名切支丹,立山也因此扬名。

  自那次大殉教后,立山以及周边就变成了处决切支丹的专属场所。被发现私藏禁书的那七名唐船乘客也殒命于此。

  在异国,因异端之罪名被处死,这七名唐人的命运着实悲惨。若是日本教徒,肯弃教,就能保全性命。劝说切支丹弃教对官吏来说是前途可期的大功一件。故而审问日本教徒时,官吏都会不择手段、软硬兼施地诱导其弃教,给在牢狱中的教徒一些优待,打些感情牌,等等。但劝唐人改宗就算不上任何功劳了。在官吏搜出汉文《圣经》的那一刻,这七名唐人就已难逃一死了。

  数日工夫,在唐船发现《圣经》一事便传遍了长崎。据说,长崎奉行想借此机会查出更多日本教徒。

  在阿兰家二楼,两名食客正谈及此事。吉井多闻叹息道:“能不能审出更多切支丹,可是关乎官老爷的前程。可这七名唐人,唉……”言罢,他瞥了眼统太郎的反应,“你一定很焦心吧?”

  “我?”统太郎一时没反应过来。

  “同胞受难,你不难过吗?”吉井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哦……还好……”统太郎含糊道。他有些后悔和吉井太过推心置腹了。

  “身处异国,举目无亲,他们一定活得战战兢兢,不容易呀……”吉井说完倒头就睡。

  对于七名唐人切支丹遭严刑拷问的传闻,长崎民众私下议论纷纷,舆论的风向更偏向同情。自从幕府颁布锁国政策后,唐人在长崎市内被规定了指定的住处——“指宿”。“指宿”和混居的区别不大,多少考虑长崎当地人的情绪。唐人行商在长崎市内住宿,除了住宿费,还要依据交易额向客栈老板支付“口钱”[即“口銭”,日语中回扣、手续费的意思。

  ]。那时,长崎总人口只有五六万,而在留唐人有数千之多,巅峰时甚至上万,当地人无不以此为傲。

  另外,长崎作为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虽然幕府有禁令,但民众对切支丹没什么偏见。在这种环境中,当长崎民众得知七名唐人切支丹的遭遇时,即便不敢口头声张,在心里还是会同情。

  由于被捕唐人未必懂得日语,所以需要有通事参与审问。这些通事大抵是在日唐人的后代。通事一职按等级分作大通事、小通事、实习通事、内通事,审问人犯一般会用小通事或实习通事。审问的消息传到了丸山町,人们无不闻之色变:“你们听说了吗?颍川小通事去做了审问的通译,离开奉行所的时候,那面色就像从地狱走了一遭。”

  “你还真别说,吴通事那日也像是被摄走了魂魄一样。”

  “林通事到家后,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这些唐人子孙有保留祖上汉家姓氏的,也有改日本姓氏的。即便改姓,他们也会优先选择祖上的家乡名称,例如“颍川”就是河南地名。

  阿兰心如刀绞却不敢表露分毫,因为她明白:身为切支丹更该谨慎,一言一行都可能关乎教友的安危。越是在这种特殊时刻,阿兰反倒笑得更爽朗了。一直以来,阿兰身边的弟子、访客对她的印象都是“不拘小节、豪爽英气的巾帼女师傅”,没有人知道在这爽朗的笑容之下,她有多痛苦……

  这日,吉井多闻从奉行所归来,嘴里嘀咕着:“明知这些人死期将至,还要尽力救治他们,治好了又能怎么样?再让他们多受些苦吗?如果行医就是这样的职业,我宁愿去做苦力!唉……人在屋檐下呀……”这句自言自语的嘀咕,让阿兰心中绷紧了数日的弦突然断裂。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何等悲痛。

  阿兰对吉井多闻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是郎中,来长崎是为了学习兰医。统太郎遭人绑架险些丧命,被偶然路过的吉井搭救。但他丝毫没有避难的自觉,整日毫无顾忌地抛头露面,还拜了一位兰医为师。凑巧这位医者又应招去诊治奄奄一息的唐人切支丹,吉井便借担任助手的机会,混进

  牢里。

  听吉井聊到七名唐人的惨状,阿兰趁旁人不注意,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强装开朗地搭话:“吉井老板,干一行爱一行,消极怠工可不成!”

  “苦命呀,熬过了这么多折磨,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吉井伸伸腰,“唉,漂洋过海到异乡谋生,竟落了个惨死他乡的结果……”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干劲,想必今日又要告病假了。

  还好,他好像没注意到我的脸色……阿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冰凉的面颊。从吉井口中得知七名唐人被处以死刑的那一刻,阿兰只感觉体温被一丝丝地抽走。恐怕只有阿兰知道自己这副开朗的伪装能维持多久。

  在大殉教的年代,刑场的栅栏外还有人支持切支丹死囚。但如今支持者都会被当场逮捕,步栅栏中人的后尘。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来凑处决切支丹的热闹了。

  栅栏之外,目睹处决全程的吉井哀叹一声,对身旁的统太郎道:“唉,怎一个惨字啊……”

  “远在家乡的家眷若得知至亲这般惨死,不知会做何感想……”统太郎和栅栏中人非亲非故,却心如刀割,只感觉体内那另一半唐人血脉滚滚发烫。

  在归途,两人一路无话,脑海之中全是那惨无人道的一幕幕场景。

  “你发现没有?”吉井忽然打破沉默,“阿兰老板娘也来观刑了。”

  “噢?真的?”统太郎略有惊奇。他既没看见阿兰,更没法把自家姐姐和信奉天主教的唐人扯上关系。统太郎转念一想,阿兰虽是女儿家,却生性古道热肠,她也同样有一半唐人的血脉,来给苦命的同胞祈福,也亦无不可。七名唐人在日本无亲无故,有同胞在场送行,也不算走得孤独。统太郎斟酌再三,谨慎答道:“老板娘怕是见这七人无亲无故,心生同情,专程来给他们诵经祈福的。她就是这善良的性子,要不怎会收留我们?”

  “祈福?还指望他们能成佛?”吉井苦笑道。

  对方忽然来这么一句讽刺,让统太郎有些摸不着头脑:“此话怎讲?”

  “‘诵经’无外乎‘南无阿弥陀佛’,切支丹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吗?”吉井这番话说得面无表情,脚下木屐踩着石阶,“咔咔”作响。

  “为何又扯到切支丹?”统太郎总觉得这词汇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似乎在“生”和“死”之间徘徊,又有些异域情调,让人联想到阎罗地狱……

  “你和阿兰老板娘的关系想必非同一般吧?这世道,哪有人能义无反顾地收留你这样的是非之人……但阿兰老板娘做到了,情分都到这种地步了,你真的不知道阿兰老板娘的身份?那我真是高估你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身份?”

  “还能有什么身份?阿兰老板娘是切支丹。”吉井语气不变,就像在唠家常。脚下已经由石阶换成了湿漉漉的草地。统太郎停下了脚步,看着吉井随脚把一块石子踢进身边的小河里,“扑通”一声,仿佛沉入了统太郎心底,让他感觉浑身冰凉。

  统太郎压低了声音,紧张地质问道:“莫要胡说,你可有根据?”

  “你可还记得那日,阿兰老板娘带了阿仙姑娘来,还让咱俩让出二楼房间给她们单独说话?”

  “自然记得,那又如何?”

  “我留心去打听了一番。你猜如何?那日恰巧是七名唐人被捕之日。”

  “此话当真?”

  “我再浑球,也不至于拿切支丹说笑。”

  “你怎么留心的?”

  “我一看到那阿仙姑娘,就觉得她有心事。不知你听到没有,我们刚走出屋子,里头便隐约有些抽泣声。想必是没了外人,那姑娘一时没忍住。”

  “你太多心了,我丝毫都没听到。”

  “不仅如此……”吉井继续道,“咱们下楼后,楼上传来阿兰老板娘的月琴声。我虽是个粗人,却略通音律。那琴声和寻常相比多了一丝慌乱。”

  “仅凭这几点就断定阿兰老板娘是切支丹,也太……”统太郎仍残存有一丝侥幸,又不得不承认吉井的猜测很有说服力。

  “确实不够,但自那以后,我便暗自留心老板娘的神色举止,越是观察,便越能笃定心中猜测……你且宽心,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不会告密。”

  “难以置信……”统太郎嗫嚅道。

  “老弟,觉得难以置信不见得是坏事。人活于世,知道得越少越轻松。”吉井一脚踩在泥泞之中,抬脚时用力过猛,带起一摊泥水,飞溅到了统太郎的额头上。统太郎没说话,默默地拭掉额头上的泥水。

  从回城的山道上,可一瞥长崎的一隅海景。统太郎眺望着海面上飘扬着的船帆,思绪万千。两人经过一棵古松,走在前头的吉井忽地驻足,而魂不守舍的统太郎险些撞了上去。

  “统太郎……”松树后传来一声呼唤,统太郎听出来是阿兰。

  “这叫说曹操,曹操到!”吉井笑道。

  “你们正聊我?别是在背后数落我吧?”阿兰豁达地笑道,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笑声,此时听起来却有几分不由衷。

  “哪能呀,我正夸老板娘人美心善。”

  “您真爱说笑。”阿兰态度一转,严肃道,“吉井大哥,我想和统太郎单独说两句,您能否回避一下?”

  “哎哟,那我可真碍事了。你俩不会是……”吉井的眼神顿时暧昧起来。

  “您何必明知故问呢?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您应该早就瞧出我和统太郎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姐弟说话了。我这就靠边站。”吉井四下张望,想寻一处地方歇息。

  “我俩不知要耽搁多久,要不您先行一步?”

  “嗯,那回头见。”吉井似乎事不关己一般,扭头便走。

  “阿姐,出什么事了?”吉井还没走远,统太郎就毫不避讳地称阿兰“阿姐”。现在没有隐瞒两人关系的必要了。

  阿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等吉井的身影消失在坡道尽头,才开口道:“统太郎,阿姐我……不能回家了。我本想就这样走的,但还是忍不住想见你最后一面……我是来道别的。”

  “阿姐,你别吓唬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莫问缘由,这是为你好。总之,我没法在长崎待下去了……不只是长崎,就连日本……”话未说完,阿兰忽然噤声,退回到松树阴影处。原来是两个观刑而归的路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待那两人走远,统太郎也走进树荫处,低声问道:“阿姐,你真是切支丹?”

  “你从哪里听说的?”阿兰很吃惊。

  “不瞒你说,我刚和吉井就在聊这个。他怀疑你是切支丹……”

  “那郎中?他说聊起我,就是说这?”

  “是……但你大可放心,他不是那种卖友求荣的人。”

  “无所谓了,反正我就要远离这是非之地了。”

  “阿姐这是打算出海?”

  “嗯,去父亲的家乡。我对长崎……不,对日本已经心灰意冷了,无论是人还是事,全都是背叛和欺骗……”

  “背叛?谁背叛了?”

  “阿仙托熟人查了,这次的唐人切支丹一案是因为教徒里有叛徒出卖,谋求私利!那人还装成一副受害者模样,真令人作呕!”

  “有人告密?”

  “对,我已经知晓那人的身份,告诉你也无妨……他叫庄次,住在伊势町。他先是故意委托唐人教友捎带《圣经》,转头就向官府告密。下一步怕不是妄想把日本的教友一网打尽。好在唐人教友讲信义,宁死都没有出卖……你说这畜生是不是令人作呕?”阿兰气极,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么说,那宅子已不能再待下去了?”

  “奉行已盯上那宅子了,我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统太郎,你最好也另寻他处避一避。”

  “那阿姐你……”

  “不用担心,自会有人肯收留我。父亲生前的手下就住在长崎……海盗最讲忠义,不会出卖头领的家眷……”说到这里,阿兰的双眸又湿润了。

  “咱生父的……手下?”统太郎瞠目结舌。自从被赶出林田家,统太郎就已经有了无父无母、浪迹天涯、孤独一生的觉悟。然而,同父异母的姐姐阿兰告诉了他关于已故的父亲的事情。阿兰对于这位亡父讳莫如深,又或许是因为她也对生父知之甚少。

  这位生父有下属,且就住在周边……统太郎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兰察觉到了弟弟的异样,问道:“发什么愣?”

  “你说,咱生父有下属?”

  “这有什么稀奇,他可是数一数二的南海霸王。”

  “那,那岂不是和福松的老爹一样……”

  说到南海霸王,统太郎立马联想到福松的父亲——郑芝龙。在长崎谁人不知晓?从大明南部来的唐船上都挂着“郑”字旗。郑芝龙,字飞黄,是家中长子,故得绰号“一官”。福建方言中,“官”不仅指朝廷官吏,更是民间泛用的尊称。长崎当地人将郑家唐船统称为“一官船”。说来凑巧,被处刑的七名唐人切支丹,全是一官船上的船员。

  “你指的可是郑芝龙?这人曾经是咱父亲的下属。”阿兰一脸自豪。

  “啊?”统太郎的眼珠子险些掉地上。

  “我想让你和大明撇清关系,所以没有和你细说父亲的事。既然都这样了,我也应当告诉你了。父亲姓颜,名思齐。颜思齐,你可耳熟?”

  “何止是耳熟……”统太郎点头,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有些麻木了。

  颜思齐这名号在平户可谓家喻户晓。众人提起此人皆交口称赞:好一位威风凛凛大英雄!唐人给颜思齐取了一个绰号“日本甲螺”。“甲螺”在日语里和头目的发音相同,可见其在唐人心中的地位何等崇高。“日本甲螺”颜思齐的侠义事迹算得上满坑满谷。据说他武艺高强,还深谙日本武术。

  “这样的大侠,竟是我父亲……”统太郎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情。他来到人世二十余载,首次得知生父身份,居然还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这让人怎能不心潮澎湃。恰巧,海面上飘过一张白如初雪的巨帆,犹如一道极光掠过碧蓝,仿佛在回应统太郎那不可名状的感慨。他的视线不禁随这白帆远去……某种柔弱如丝却又坚毅如钢的思绪袭上心头,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阿姐要出海,愚弟愿同行!”

  此言一出,阿兰瞠目结舌。别说阿兰,就连统太郎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所说的话语。

  “你、你可别说笑……”

  “若我胡说,天打雷劈。”统太郎坚毅地说。

  “你……”阿兰语塞,双眸紧盯统太郎,确认着他的心意。

  统太郎远眺那白帆。“阿姐,若我胡说,天打雷劈。”统太郎坚定地重复着,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是吗……”阿兰垂下了头,声如蚊蚋,“你在日本二十余载,已经和此地浑然一体,本该像这样太平一生。全怪我带着你的身世,把你牵扯到那块陌生的土地……”

  “阿姐可千万别这样说,我不怨你,还得感谢你……”白帆消失在海平线下。统太郎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坚定:命运要他离开日本这片土地。他想起从小到大,呼唤了无数次的“福松”。这莫非是某种冥冥中的启示,预示他将离开日本。

  “好吧……”阿兰叹道。她知道弟弟心意已决,决定不再相劝。

  “阿姐,你这是答应带上我了?”统太郎的喜悦溢于言表。

  “是,但又不是……我可以把你带出日本,但离开日本我们就要分道扬镳。”阿兰语气里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严肃。

  “分道扬镳?”

  “嗯,我去**。你去福建南安,找你儿时的玩伴,福松。”

  “为何?”统太郎打心底不愿再与亲人分离。

  “实不相瞒,我一直怀疑父亲的死有别的原因,绝不像坊间相传的那般简单。所以,我要去父亲逝世的地方查明真相。”

  “那弟弟随你一同去。为何安排我去福建?”

  “我怀疑福松的父亲郑芝龙和父亲的死脱不了干系。你想想,父亲死后,谁得益最多?不正是当时海盗团伙的接班人、现今风头正盛的郑一官吗?据我调查,郑芝龙现在就在福建南安县。”

  “父亲过世时,福松他老爷子是否在场?”

  “他在……我长话短说。但一切真相需要亲自去南安探查。”言罢,阿兰将关于父亲颜思齐之死的传言娓娓道来。显然,她对此谣传深表怀疑。

  “日本甲螺”颜思齐,字振泉,万历十四年(1586)生于福建海澄县,天启五年(1625)客死**。颜思齐生前常住日本平户,统率在日唐人,频繁出海从商。这所谓“从商”,包括抢劫的海盗营生。要做此类营生,威望必不可少。颜思齐麾下可谓卧虎藏龙,有杨天生、张宏、林福、林翼、李俊臣、陈衷纪、郑芝龙等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在德川幕府的统治下,日本局势渐渐归于平稳,结束了战国乱世。幕府又因为切支丹禁令,对外相当敏感。这样的状况使得日本已经不再适合做经商和劫掠的根据地了。作为船队首领的颜思齐早有换地方的打算。他起初计划将老巢转移至浙江海域的舟山群岛。但舟山群岛处于大明辖下。明王朝虽是强弩之末,但还不至于衰弱到允许海盗在自己的疆土上安营扎寨。相比较,**的管束就松很多。荷兰东印度公司占据了**南部,其势力还未延伸至北部。经过再三斟酌探讨,颜思齐最终决定割据**北部。

  宽永元年(1624)八月二十五,颜家船队从平户南下。启程的一月前,七月十四,郑芝龙的妻子多喜诞下福松。儿子刚刚满月,郑芝龙便追随首领南下。翌年九月,相传颜思齐因酗酒过度而客死于**猪猡山。

  “豪饮暴食,不幸感染伤寒病,数日后一病不起。”阿兰从信使口中得知此噩耗时当场恸哭:“这不可能。这是骗人的!骗人的!”

  阿兰成年后,每当有原父亲的下属,或自南而来之人提到颜思齐的临终模样,她总会选择逃避、否认。据这些人所言,颜首领在弥留之际哽咽道:“颜某和弟兄们出生入死已逾几载,本想和诸位共富贵,哪承想竟落得这半生不死的模样……怕是再不能和诸位共赴波涛,扬帆远航了……”他说完这句便断了气,至死都没有指定接班人。众人只能盼望死去的颜思齐能显灵,将接班人选告知他们。

  关于接班人选拔,坊间传闻有两种说法:其一,众人将颜思齐生前爱用的宝剑插在米山上,候选者逐一上前祭拜,若宝剑微动,则是颜思齐在天之灵的肯定。这是杨天生出的主意。结果很明显:郑芝龙上前祭拜时,宝剑动了。其二,候选者纷纷焚香祭天,每人将瓷碗掷于坚石之上;若瓷碗无损,则是颜思齐显灵。结果自然是只有郑芝龙几度尝试摔碗不碎。陈衷纪不信邪,喊道:“颜老大,你若是在天有灵,要让郑芝龙接班,便让兄弟这碗也摔不碎!”言罢,他用尽全力把碗一摔,恨不得将其摔为齑粉。只闻“砰”的一声,瓷碗完好无损。杨天生高声道:“这是上苍之意,更是首领之命,毋庸置疑,择吉日推戴芝龙登首领之位!”这两种说法无一例外都是依赖鬼神断定,年仅二十一岁的郑芝龙接班。

  听完这两段匪夷所思的传说,阿兰冷静道:“听了这些,你说这郑芝龙是否可疑?谁不觊觎‘日本甲螺’的遗产呢?或许有人会为他辩解,当年不过二十出头,但谁又能保证他背后不是另有主谋。倘若父亲真是逝于病榻之上,怎会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只有一种解答:爹的死有蹊跷。换言之,他是被谋害的!”

  痛失至亲的这十多年来,阿兰在心里把上述这番话重复了千万次,将杀父仇人手刃了千万次。现如今,被教友出卖,害得阿兰无家可归,时隔多年替父报仇的怒火再度熊熊燃起。

  “统太郎,你和福松自幼交好,南安郑家必定不会将你拒之门外。福松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又是家中长子;他要收留你,不会有人反对。

  “这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是怎样离开这是非之地。你且回我那宅院,时刻小心奉行的眼线。明日一早,拿黑布裹上我的月琴,去袋町找一家叫作五岛屋的当铺。若不出意外,阿仙会在那儿等你……阿仙就是前些日来找我的那姑娘,接下来就交由她去办。”

  说来奇怪,阿兰分明是临时决定带上统太郎同行,说起计划来却有板有眼,仿佛早有准备。

  “明早什么时候?”统太郎问道。

  “大概巳时前后……对了,你那吉井大哥能看破我切支丹的身份,绝非寻常的郎中。明日把他也带过去。能否劝得动他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又无别处可去。我相邀,他不会拒绝的……问题是,你打算怎样安置他?”

  “待我找人商议后再做打算。”

  “好,明日巳时,我会准时。”

  “事不宜迟,你回去吧。我再看会儿风景,别再回头来找我了。”阿兰言罢,背过身去。统太郎不敢多逗留,若再磨蹭,免不了要遭阿兰责骂。

  他赶回阿兰的宅子;上楼,拉开房门,只见吉井多闻呈大字仰躺在榻榻米之上,双目眨也不眨地盯着房梁。“我猜一猜……你打算随阿兰老板娘逃出日本,对不对?”吉井突然说道。

  “你……”统太郎彻底服气了。正如阿兰所言,吉井绝非泛泛之辈,现在距他下决心离开日本不到半个时辰,吉井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吉井浑然不顾目瞪口呆的统太郎,继续道:“巧得很,我也受够了这破地方……能捎我一同上路吗?”

  “怎么说?”统太郎好奇道。

  “我是对长崎失望透顶了,都说这儿有像样的兰医,哼,竟是些欺世盗名之辈!我前阵子倒是听说,福建的郑一官从**请来了荷兰的名医给母亲治病。仔细想想,**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地盘,长崎只能算他们的租赁地。去哪里找像样的兰医?哈哈,说到底,还是我腻了这一亩三分地,想出海,看看外面的世界。”吉井言罢,兴致勃勃地坐了起来。

  统太郎见状只好答应:“好吧……不管怎样,明天先随我过去。”

  “去哪里?”

  “去典当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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